司季夏的身子猛地颤了颤,放在左膝上的手轻轻颤抖着,嚅了嚅唇,并未抬眸,有些艰涩道:“司季夏。”
十二年前,她将他带回这个王府时,只告诉他他以后不再叫平安,他姓司,而她却也仅仅告诉他他姓司而已,没有告诉他他在这个富丽宽敞得似乎没有个边的大宅子里的名字是什么,后来他才知道,他所谓的王爷父亲没有给他取过名字,他也曾问她,他的名字究竟叫什么才好,她却只是推开他,说爱叫什么随他自己的意就行。
季夏,是他为他自己取的名字,因为他离开水月县时正值仲夏之季,阿娘牵着他手说,他们会再回到山上的家里的,他始终记得那个夏日,阿娘松开了他的手,就再也没有来见过他。
季夏,与其说是他为他自己取的名字,不如说是他的憧憬他的念想,念想着再有这么一个夏日,他所有的一切还会和原来一样。
“其实,我的儿子有名字,司皓珩为他取过,只是隔了七年,他忘了而已,因为他的眼里从来就没有过这个儿子。”此时段晚晴的眼里少了几分冷淡,多了几分温柔几分慈爱,连声音都柔软了几分,这是司季夏从没有在她嘴里听到过的温柔,他并未打断她,依旧安静地听她继续往下说,然他放在膝上的左手却是将自己的左膝越捏越紧。
“因为怀着身子时候我时常动气,孩子又是不足月而生,大夫说,孩子只怕活不了,若想让孩子活下去,只能将他送往清幽之地的不巅山,为了他能活下去,在他才三个月大的时候,我亲自将他送往不巅山,送到天阙观观主手中。”
“我每年都会去看他一次,看他一年比一年长高长大,我想,倘他能在那儿活下去,我宁愿让他一直一直在那儿。”
“可是他却在七岁那年,突然就走了,什么都没有留下。”
说到这儿,段晚晴的声音还是慈爱温柔的,眸中没有丝毫伤悲,似乎她的伤悲早在她说的那些日子里用尽了流干了,唯见司季夏紧抓着左膝的手颤抖得厉害。
“所以,你不是我的儿子。”不过转瞬之间,段晚晴眼里的慈爱温柔便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如死水般的平静,“我的儿子,叫司忆。”
“其实,你没什么不好,若你是司忆,就算你两条胳膊都没有,你也会是我的司忆。”段晚晴说到这儿,缓缓抬起手,抚向司季夏的头顶,轻轻往一抚,道,“可惜,你不是,因为我恨她,所以我也恨你,我以为我会疼你爱你,可是我高估了我自己,在司皓珩看到你的第一眼,他的沉默他的面无表情,就让我心灰意冷了,他并不知你不是司忆。”
“呵,呵呵……”段晚晴收回手,忽然自嘲地轻轻笑出声,“就算我有了儿子又如何,我终究还是输了。”
“那……我是谁?”司季夏缓缓抬起头,双肩轻颤,看着轻笑着的段晚晴,压在眼眸上的浓得化不开的悲哀,连声音都是颤抖的,沙哑得厉害。
“呵呵……我不是你母亲,司皓珩不是你父亲,你与这个羿王府,可以说是没有丝毫关系。”段晚晴又是轻轻一笑,头微微后仰,在垂下头重新看向司季夏时,眼里已尽是寒凉,“你是谁?连她都不要你,你认为你能是谁?”
“一直养着你的爹娘,也不是你的爹娘。”段晚晴又将手放到司季夏头上,轻轻揉了揉,似怜爱似惋惜又似嫉恨道:“你啊,只是个野种。”
司季夏看着段晚晴,身子忽然猛地晃了晃,似就要栽倒到脏污冰冷的水里一般。
震惊与悲哀在他眼中皲裂,一点点碎成粉末,最终化成一片黑暗。
野……种?
他是……野种?
段晚晴不再说话,也不再看司季夏,而是重新靠回了身后的墙壁,并且闭上了眼。
良久良久,才听得牢中有水被拨动的声音响起,司季夏左手撑着膝盖缓缓站起了身,只见他被湖水湿透了的单薄身子摇晃得厉害,好似随时都会倾倒一般,这明明一个很简单的起身动作,这一刻他却做得异常艰难。
待他站起身时,他才轻轻抬眸,看向石床上微闭着眼不愿再多看他一眼的段晚晴,声音沙哑得厉害道:“我会救您出去。”
司季夏说完,竟是逃也一般转身跌撞着跨开大步走出牢房。
可就在他的后脚跟才堪堪离开牢门时,只听牢房里“砰”的一声硬物撞到墙壁的沉闷声响起,司季夏的脚步瞬时僵在牢门外,而后迅速转身,重新冲回了牢房中,双脚搅动牢中的水哗哗直响,冲到了石床前。
只见本是背靠着石墙而坐的段晚晴此刻斜躺在石床上,黑褐色的墙壁上绽开一大片血水,还正垂直地往下滴流,一朵腥红的血花则在段晚晴的右边颞颥上方越开越大,浓稠的血水浸透了她鬓边的发。
司季夏坐到石床上,伸着颤抖的手将她扶起,慌得连长长的睫毛都在颤抖,将段晚晴扶起来后便胡乱地往自己身上摸索着什么。
段晚晴眼神涣散地看着一脸哀伤又慌乱的司季夏,浅浅笑了,笑容里也尽是哀伤,“为什么……你不是我的司忆?”
司季夏的手再次猛地一抖,从怀里摸出了一只白瓷小瓶,用嘴咬开瓶塞,将瓶口凑到段晚晴嘴边。
“离开羿王府吧,这儿……从来就不需要你。”段晚晴视司季夏递到她嘴边来的白瓷瓶于不见,只是看着他的眼睛,第一次用温柔的眼神看他,“离开吧,去你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