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朔仍然是这样,元一平想,他对陈朔说了再恶毒再刻薄的话,陈朔也是淡淡地接下。就像一滩幽深的死水,哪怕一块砖头掷进去,也听不见“嘭”的入水声。
而道理元一平明白:残酷的人,总是看似柔和的。
“你这几年怎么样?”陈朔从裤兜里摸出烟盒,掀开盖子凑到元一平面前:“来一支吗?”
“我不抽。”元一平硬邦邦地拒绝。
“唔,挺好的,”陈朔“嗒”一声点燃了烟:“我发现现在你们这些年轻人都不抽呀,单位新来的小孩都烟酒不沾的……不错,对身体好。”
陈朔怎么这么絮叨?他没别的话可说了吗?
元一平看着陈朔指间明明灭灭的烟头,烟头下方便是缓缓流动的湘江,再远处,灯火幢幢。
“你还在甘钢?”元一平问。
甘钢是甘城钢铁有限公司的简称,在元一平小时候,甘钢是甘城最大的国企,进了甘钢,等于抱住铁饭碗。然而这些年整个钢铁行业都不行了,元一平听说甘钢的效益也一年不如一年。
“还在甘钢。”陈朔说。
“还是工人?”
“嗯,”陈朔顿了顿,接着说:“不过前两年调到维检部了,平时基本不干活,很清闲。”
“那是不是赚得也少?”
“五千不到吧,”陈朔笑笑:“肯定比不上你在大城市的。”
元一平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想了想,又问:“国企人多眼杂的,你这么乱搞,没被发现?”
陈朔在栏杆上抖了抖烟灰,语气轻松:“一平,你真是在南方待久了,说话也像南方人了,‘搞’这字儿北方人不怎么说啊。”
元一平:“而且甘城那么大点地方,出个门碰见的都是熟人,你是不是憋得很惨?趁着出差疯一把?”眼前又浮现出刚才陈朔和那男人接吻的情景。
“你说得对,”陈朔偏过脸去,后脑勺对着元一平这边:“所以我么……有时候去郑州啊石家庄啊什么的,去了就做,做够了就回甘城,哈哈。”
他的声音似乎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低低的,几乎要被江水声掩盖过去。
元一平咬牙道:“你也不怕得艾滋。”
陈朔还是后脑勺对着元一平:“嗨,我们这圈子就这样……我今晚,喝得有点晕……”
元一平终于忍不住了,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蹦出来:“陈朔,你太恶心了。”
陈朔又是两声若有若无的“哈哈”,然后便不再说话了。
元一平默默看着漆黑的江水,他知道自己说话难听——太难听了——可看见陈朔这幅德性,他就忍不住。不,也不是看见这幅德性忍不住,是看见陈朔,就忍不住。他有五年没见陈朔,可如今见了面,纠缠的恨意竟然还是像雨天里探出水塘的鱼一样,不受控制地翻涌上心头。
没过多久,陈朔手指夹着的烟燃到尽头,被他摁灭在栏杆上。
“一平,我回酒店了,明天上午十点过的火车,今晚得收拾收拾行李,”陈朔叹口气:“没法和你细聊了,对不住啊。”
元一平心说你放屁,如果不是被我撞见,你今晚不要去约炮么?你收拾个屁的行李。
见元一平不说话,陈朔竟笑了一下,然后转身迈开了步子。
元一平就这么站在原地,看着陈朔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明明暗暗的夜色里,身后的江水声仿佛成了他们分别的配乐,低低沉沉呜呜咽咽,道出很多,他们两个都闭口不提的往事。
第二章
第二天下午,在回深圳的高铁上,元一平刷到了陈朔发的朋友圈。
9年前元一平去深圳读大学,出发前陈朔买了一部诺基亚n96送给他,双向滑盖,500万像素——那个时候,元一平老妈用的还是小灵通。
那部手机元一平用了三年。大四那年智能机已经很普及了,室友都劝元一平换部新手机,元一平舍不得。然而说什么来什么,有一天晚上他从实习的公司回学校,下公交时被逆行的自行车狠狠一刮,这一刮,人没事,手机却摔成两块。
原来诺基亚也不像传说得那么结实。
元一平把手机送到修理店,修手机的小哥只扫一眼:“你这个,修不了啦!”不仅是修不了,手机里的数据,也都恢复不了了。
好在元一平这人不好交际,手机里本也没几个电话号码。
只是有一条短信——
之后元一平开始用智能机,也上班了,手机通讯录陆陆续续积攒下很多号码,收信箱里的各种短信也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