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他说:“在你心里,我到底是比不过卫秧。”
魏娈叹了口气,说:“不是这个理,若是不喜欢一个人,哪怕他功盖千秋也还是不喜欢。”
范傲没说话,放下了手臂,离开了。
他还是识趣的,话都到这个份上,何苦再惹人厌呢?
脚下的地是泥泞的,他也像是没了骨头,一脚踩下去,连人带魂的往下陷,脸上噼里啪啦的都是水珠,他抬起头,才发现原来是下春雨了……
雍城
大马车停在雍城城门,雨珠子把马黝黑的鬃毛都打成一缕一缕的,现下就要启程回咸阳了,卫秧坐在马车里心绪不宁,他很少有这么不安稳的时候。
为什么不安稳呢?
因为他太过聪明了,过于聪敏不是件好事,反而会让自己陷入无尽的痛苦里。
卫秧知道自己是个变革之臣,这样的人一般都是难得善终的,远的不说,吴起就是顶好的前车之鉴。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道理他懂,而且他的树敌太多了,宗室,智姚。
若不是如今君上保着他,重用他,恐怕他早就被这些如狼似虎的家伙给撕了。
但是他们都不是最可怕的敌人,最可怕的敌人是魏姝,她曾经能把他抬至这高位,来日也能把他再踢会泥沼里,她没有锋利刀剑,但却手握更可怕的武器,那就是秦公的宠爱。
卫秧叹了口气,推开窗子,阴沉的天像是蒙着一层粗葛布,雨水唰唰的从窗子外进来,不一会儿就在地上沤出了一小片水渍。
人啊,可以一步步从低处爬到高位,却不能再从云端被一脚踢回泥沼里,因为这种落差感是很痛苦的,比被活生生的剥皮还要痛苦,足能要人的命,哪怕是卫秧也受不住。
只要能除去魏姝,便能铲除掉与他作对的智姚,剩下的那些宗室就更好对付了。
但是杀魏姝并不容易,试问那些老宗室哪个不恨她恨的牙痒痒,结果呢,她活的还是如鱼得水。
不能杀她,那就要让她失宠,让她与秦公渐生龃龉,可眼下她正得宠,想来要慢慢的做。
此刻,车门被轻敲了敲,寺人在外说:“大人,君上召您过去。”
应该是商讨变法的事,卫秧把窗子关上,说:“知道了”
辒车里光线昏暗,豆大的火苗其实并不起什么作用,即便点了好几盏油灯也还是那样子。
嬴渠正在矮案前批注竹简,事实上,无论宗室们如何诋毁他,他都无疑是个克己勤勉,宵衣旰食的好君主。
而自变法以来,秦国也在逐步的富足强大,褪去陈腐的镣铐,这个国家正焕发着前所未有的新的生机。
魏姝自然是陪伴在他的左右,为他挑灯研磨,整理书简。
她今日穿着一身绛红色曲踞深衣,边袖金色杂鹤纹,发上带着错金步摇簪,腰间襟带上垂着一块白玉璜,唇上点了口脂,脸上抹了胭脂,衬的皮肤雪白。
卫秧看见她,目光怔了怔,他只不过是单纯的觉得她今日十分美艳,并没有别的意思。
然后立刻的收回了目光,行了一礼,说:“君上”
嬴渠平淡的说:“坐”
他诺了一声,端坐在嬴渠对面。
嬴渠并不避讳魏姝,平淡的说:“改亩之事已经完备,接下来便是设郡县以及连坐”
卫秧说:“秧此前已想过,此两令乃变法之最后两令,大可并行,如此变法可成,秦国当享国祚之无穷。”
魏姝在一旁安静的听着,她本不该插话,听到连坐之时不自觉的顿了一下。
嬴渠见她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笑了,道:“你要说什么?”
魏姝说:“什么是连坐?”
秦律大多是在魏法的基础上加以修改,以适应秦国国情根本,所以起先的那些效仿魏国的政令,她都有所耳闻,唯有这连坐,听都没听过。
嬴渠说:“十家一伍,一人犯法,邻里若不告发,一并处罚。”
魏姝说:“如果犯的是杀人罪呢?”
嬴渠说:“皆腰斩”他说的非常平静,她却凉到骨头。
魏姝说:“这会不会太严苛了些?”
嬴渠见她惊骇的样子,笑了,说:“如此才不会互相包庇,恶,非,不得已隐藏,令虽严,但若家家不触法,岂不相安无事。”
他笑起来非常温柔,但说的话却是冷漠无情,魏姝挑不出他话里的错,她看着他的清俊的面容,心里有些发寒。
卫秧看着魏姝,笑道:“珮玖不必害怕,君上说的没错,倘若无人触法,又怎么会有人被腰斩呢?”卫秧的脸上依旧是那种不羁散漫的笑容。
魏姝没再说话,安静的听着两人交谈,心里却知道这连坐一定是卫秧的主意。
夜里在马车上休息,嬴渠不在,魏姝躺着,看着漆黑的车顶,和垂下的摇晃着的穗子,心里就又犯起了别扭,什么也没想,就是烦躁,然后推了车门出去,连貉子披风都没裹。
刚一下车,就看见了双眼睛,绿色的,在黑夜里显得非常阴森,她吓了一跳,而那双绿色眸子的震惊显然更甚于她。
下一刻,子瑾便稳稳地搀扶住了她的手臂,敛住眼眸,说:“大人小心”
魏姝确实吓到了,听见他的声音,才缓和过来,然后责道:“夜里不睡觉,出来乱跑什么?”
他的手指触到她的手腕上的肌肤,身子一僵,立刻的往下挪了挪,也不说话,垂着个脑袋。
魏姝皱了皱眉头,伸手摸了摸他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