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叔抽空,做了两支拐杖。月余之后,木头伤势稍愈,虽整日沉默,偶尔也挟着两拐杖,单着一只脚,在院子里走动。苏记棺材铺,前门临如意坊,后角门却在百福街。苏离离平日坐在大堂,偶尔往后院看看活计。后院九丈见方的空地便是做棺材的地方。从左至右,从整木到成板,零落散放。
院子东西分厢,各占两间。苏离离住在西面第一间,隔壁却是个大书房,四壁书橱,积尘厚薄不一。木头随手翻出几本,却是天文地理,人物杂记,经史子集,无所不包。东面厢房第二间住着程叔,第一间如今便是木头住。
从窗户望去能见着一块葱翠的菜地,是个院外之院,从东墙小门就可走到那里。院里一口水井,波澜不惊。井侧却是一道葫芦架隔出的荫凉,葫芦蔓攀着架子,正作势要结果。白墙青瓦外,长着一株粗壮的黄桷树,正挂着满树黄桷兰,清晨落入院中,幽香四溢。一墙之隔,意趣横生。
木头行走不便,更帮不上什么忙,常拈上本书,坐在小院晒着太阳看。这日午后,院落寂静。苏离离对了一遍定单上各家棺材的进度,一一记了,闲下半天来,便去后院洗两件衣服。
她挽了半截袖子,白皙的皮肤映在水里,明澈得晃眼,搓板上揉着衣服,抬眼见木头坐在那葫芦架下,不眨眼地看着自己,苏离离微微一笑,问:“木头,你知道什么叫做棺材脸么?”
木头眼神如感应到不妙,应着她声音就黯了黯。苏离离已接着说道:“你若是块木头,我把你砍砍削削做成棺材,倒应了你成天挂着这张脸。你既是个人,这脸便该笑时笑,该哭时哭,该悠闲时恬淡适意。我这铺子只卖棺材,别人见了你,还以为我额外奉送哭丧的孝子贤孙。”
她一番抢白,木头的表情非但没有灵活生动起来,反而越发棺材了几分。苏离离眼波流转,笑意怡然,牵起衣裳抖了抖,散晾在竹竿上。正泼了水拿着盆子要往里走,后角门上敲了三响,有人扯着嗓子喊苏离离。
苏离离放下盆子去开门,一个短衣乱发的方脸少年扛着根扁担站在门外,正是这百福街上的闲人莫大。十七八岁的年纪,有娘生没爹养,整日混迹市井,干的营生并不那么光明。苏离离觉得他义气,不论他做什么,也结交起来。
莫大晃着扁担进来,苏离离奇道:“你不在正堂叫我,跑到这后角门来。恰好我在这儿,不然叫破了嗓子也未必听得见。”
莫大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棺材铺子的大门那是买棺材的人进的,谁没事去找晦气。”
苏离离便赶人,“是是,我这里晦气,你快快找个吉星高照的地方去。”
莫大一眼看见木头坐在那葫芦架下,虽穿着布衣素裳,翘着一条腿,却掩不住清贵态度;虽不发一言,却足以令人自惭形秽。世人有高下之分,有贵贱之别,有时是超越性格与心志的。见着比自己优越的人,往往心生愤恨;待见这人落难,便心喜意足。
无论欢喜与仇雠,总不能弥合差别,共做一群。这,也许就是所谓的阶级。
而莫大,一眼瞧见木头便不顺眼,对苏离离道:“听说你上次救了个叫花子,就是这小子啊?”
木头斜斜地靠到椅子背上,也不见恼怒,只默然不语。苏离离叹口气道:“他家人离散,可怜得很,我认了他做我弟弟,你别叫花子叫花子地喊。”
莫大皱起眉头道:“本来就是叫花子,敢做还不让人说么?”
苏离离扬头看了他两眼,皱了眉,对木头道:“这是街对角莫家裁缝店的莫大。莫大是个混名,”她转头看了莫大一眼,抑扬顿挫地说:“他大名叫莫寻花。”
木头原本一语不发,此时却极有默契,不咸不淡道:“名字风雅,兼且凑趣。”
莫大顿时涨红了脸,大是不悦道:“离离,你……”
苏离离和蔼地笑着:“什么你你你,我还不知你口吃。”她转视木头,款款道:“莫大哥的爹爹早年逛窑子,与人争锋时失手丧命。她娘亲开着个裁缝店拉扯两个儿子,给他取名叫莫寻花,他还有个兄弟,叫莫问柳。”
她清脆地落下最后一个字,木头眼睛也不抬,毫无起伏地接道:“真是字字血泪。”
苏离离“哈”地一笑,只觉木头被她刻薄时无辜得可爱,损起人来也不差分毫。
老子逛窑子被打死可谓窝囊,儿子偏还给取了这么个富有纪念意义的名字。莫大生平最恨的便是别人叫他莫寻花,苏离离今天偏要揭他短,顿时在木头面前矮了气势,苦脸道:“你就这么护着他,他给你银子了?”
苏离离擦着手道:“我说了,他是我弟弟。你找我有事?”
莫大道:“我听人说定陵太庙闹鬼闹得厉害,今晚想去捉一捉。即便捉不着,也可以见见世面,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瞧瞧。”
苏离离大笑,“你去挖坟盗墓我还信,捉鬼?你骗鬼吧。”
“你该不会是胆子小,不敢去?”
苏离离笑得摇头,“我不受你激,大半夜的不睡,跑去墓地闲逛。你要去,我别的没有,看在朋友份上,大方一回,杉木的十三圆倒是可以白送一具。”
莫大“呸”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