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看大东不见了,往厂里瞧,月光下一个朦胧的身影来来回回地忙碌。
厂子刚刚散伙,能不能重开尚未可知,偌大的窑厂只剩他们两个,在孤寂的夜里愈发凄凉。但他一丝不苟,扛着栅栏摆到窑门前头,把木棚里的椅子倒放在桌上,打扫干净,工具收好,就像每一次普普通通的下工。
她走过去,帮他把未完工的瓷坯、用剩的瓷泥、釉料分类装筐,要抬时,被他阻止,“沉着呢,我来。”左手用力一提,就背到背上。满满一筐瓷坯,他步伐稳健,毫不费力。
玲珑坐在另一只筐上,环视四周,干净整齐,仿佛随时可以重新开工。
大东回来,又背走一筐。她望着他驮着硕大竹筐的背影,怦然心动。她一直是喜欢他的,但此刻发觉以前的喜欢和现在不大一样。以前他是男神,现在是……男人。
他再回来时,只剩她身下这筐了。她却不动,扬起脸看他,“大东,你生我气吗?”
他一头雾水,“什么气?”
“我拖了你这么久。”
他想了一会,才反应迟钝地“哦”了一声,“不气。”示意她起身,去拉竹筐。
她偏安如磐石,“为什么?”有点无理取闹了。
他却不生气,托起她的腰微一用力,抱孩子一样把她挪到桌上。
她索性就孩子气到底,“为什么?不想娶我?”
他理好绳子,背上竹筐,才慢吞吞地说:“跟自己的女人置什么气。”转身走了。
月光从棚顶宽窄不一的木缝漏下来,一切都温柔极了。她托腮想了会心事,忽然轻笑出声。被他抱着挪来挪去,还挺……甜蜜的。
沙坤为霍吕出头的两桩生意干得漂亮,兵不血刃退敌千里,一下打响了名号,不少窑厂登门请他看家护院。这倒是无心插柳了,船没了出不了海,手下兄弟总得找个活干,他就叫小和尚和歪脖来商量商量。
小和尚先到的,沙坤大刀阔斧地讲完,说:“咱们人手不够,得再招一拨人,我、你、歪脖,”他拿匕首敲着桌边,思索着又念出几个人名,“各领七八个人,接十几单生意没问题啊。”
排场挺大。小和尚刚要点头,想起严冰的嘱咐,警醒起来,赶忙讲给沙坤。
沙坤神采就没那么飞扬了。匕首在他手里打着转,越转越慢,“当”地一声,罕见地从指间滑脱。他望着匕首,没去捡,“换黄金那回,白岭还没过完冬天。”
话题转换太突兀,小和尚有点懵,接不上茬。
“被金胡子绑在船上的时候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他娘的真冷,老子死也要死在你嫂子被窝啊!没出息是吧?但是歪脖带着几个兄弟在海里猫了一晚上。”
小和尚听懂了。他记起来,当初寄虹拟定这个计划的时候,是歪脖自告奋勇下海蹲守,他就是从那时起,把某些怀疑掩埋起来,再不提起。
沙坤继续说:“后来我问过寄虹,歪脖泡了多久,她说天没黑透就下水了,少说三四个时辰。”他加重语气重复,“三四个时辰,换我受得住吗?不一定。”
隔了一会,小和尚轻声说:“我也不行。”
“‘小心身边人’,这话我懂,但,不想。”他拍拍小和尚的肩膀,“用你嫂子的话说,我不是什么好货。但有一条,我认的兄弟,永远都是兄弟,亲,兄,弟,亲兄弟没有猜来猜去这一说,要真有一天栽在兄弟手上,那是我沙坤该还的。歪脖,我认了,你呢?”
“认了”,是“认兄弟”还是“认栽”呢?小和尚看着沙坤,看着看着就笑了,“我也认了。”
沙坤捡起掉到门边的匕首,“刚才咱俩说什么了吗?”
小和尚机灵得很,“没有啊,我全忘了。”
沙坤爽朗大笑,笑声飘过房门,湿了门外人的一双眼。他在门外站了很久很久,听屋里的两人踌躇满志赚大钱,慢慢扬起手,隔着虚空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听见沙坤说:“歪脖怎么还没到?你去看看死哪个花船上了。”
他赶紧敲门,“老大,我到了。”
第二天,沙坤开始招兵买马。不少罢工的工人报名,很快组建起十几支护窑队,一天就被各大窑厂抢空了。
差役也是欺软怕硬,一看窑厂门口挂着块写着歪歪扭扭的“沙”字的破布,就绕道而行。青坪那么多窑厂,不抓这家抓那家,完成官老爷的任务就行呗。被有些没抢到“沙家护窑队”的窑厂看出门道,就也在门口挂块破布,写个“沙”字,一时间“沙字旗”占领了半个青坪。
曹县令不高兴了,在叶宅拍桌跺脚作姿态,“反了天了,青坪姓‘沙’吗?这是要揭竿造反?”
叶墨一边翻看棋谱,一边摆棋,闻言抬头想了想,笑了,“揭,竿,造,反,嗯,这个词用得好。”
曹县令方觉失言,赶忙解释,“卑职的意思是,有沙坤给那帮烧火的撑腰,他们死活不开工,大大拖延了贡瓷的进度,抓几个工人坐牢不痛不痒的,如何是好呢?”
叶墨把棋谱翻到某一页,嗤笑,“他不过是只上炉的羊,我随时可以点火。”
曹县令见他如此自信,试探地询问,他却不答,只专注地看棋谱。曹县令偷偷探头瞥一眼,他却忽然把书阖上。不过曹县令已经瞧见书里夹着一张纸,上头猩红的指印十分醒目。什么东西?证词?
他掩饰地陪笑,“那么何时点火合适呢?”
“点不点,何时点,要看她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