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送了宝莲院回来,见种姬还是呆呆地坐在上首,只盯着果盘上的螺钿出神。
广桥行了礼,种姬如梦初醒般地向她一笑,眼里空落落的,没一点神采,像是劳累了一天。
“种姬大人对螺钿感兴趣?这是唐国来的食器,御台所大人很喜欢。”广桥笑着说。
“青贝削得那么薄,一点点嵌出那么富丽的牡丹,匠人的耐心真了不起。”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只要用心,什么大事都做得了。”广桥淡淡地说,双眼灼灼地望向种姬,想看她表情有无变化。
种姬的脸突然红了,像是全身血液都涌到头脸,广桥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也发觉了,眼里慢慢带了绝望和无助。
“大事?古往今来有那么多成大事的人,旁人只羡慕他们的成就,谁知道他们内心是不是积满了苦楚?”种姬喃喃地说,脸上带着和年龄极不相称的沧桑。
“种姬大人也有意做大事吗?”广桥单刀直入地问。
种姬的目光原是惘惘的,听了广桥的话,忽然闪出几点光芒,广桥忍不住生了一丝惧意。
“广桥想说什么?”种姬微笑着问。人被一路追赶,直追到悬崖边,知道再无退路,反而镇定下来。横竖不过一死,也就听天由命了。
“广桥罪该万死,方才听见了几句话。种姬大人是身兼重任的吧?”广桥冷冷地看着那女孩儿,原以为她斯文可亲,没想到是诡计多端的人。
种姬依然笑着,只是嘴唇发了白,顿了一顿说:“没错,我入大奥前宝莲院反复说过,能否重兴田安家,只在我的表现。”
“重兴田安家,所以要蓄意接近家基大人?他是温柔善良的人,种姬大人忍心欺骗他?”广桥咄咄逼人地问。
“欺骗?”种姬轻声重复一句,嘴角微撇,眼睛也眯了起来,像是听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
“难道不是吗?如果不是你处心积虑,千方百计找机会和家基大人独处,他又怎么会……着了迷?”广桥以为种姬装腔作势,气得也忘了自己身份,语气极重。
“着迷……我才是着了迷吧……”种姬慢慢笑了,笑声越来越响。她自从进大奥,一直温柔静默,行为举止十分守礼,广桥从未见她这个样子,不禁目瞪口呆。
种姬仍然在笑,眼里渐渐带了泪水,泪水盈满眼眶,又缓慢地滑过脸颊。广桥突然心软了,这女孩子似乎经受着巨大的痛苦。
“将军大人将田安家害成这个样子,我原是恨他的。可因为家基哥哥,我谁也不恨了,我只恨自己,恨自己没勇气一死了之。”种姬摸出手巾细心地擦干眼泪,对着广桥一笑说:“活着实在辛苦。”
只是十多岁的少女啊,话里却带着深刻的绝望。广桥忍不住问:“种姬大人对家基大人是真心?不是欺瞒?”
种姬轻轻摇头说:“我原本……存了接近他的心,可一旦和他熟了,不知不觉被他吸引……原本是假意,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真心。这是报应吧?我原想欺骗他,反而对他生了情意。”
广桥暗暗点头——自己也是在情网里挣扎过的人,鉴貌辨色,觉得种姬说的不是假话。那样悲哀的眼神,不是情意能装出来的,更别说只是十多岁的少女了。
“我真不知该怎么办……宝莲院方才责备我不顾田安家死活,我又能怎么样?她想让我和家基哥哥成婚,以后再兴田安家,可广桥也说了,那是不可能的,我们只是兄妹。”种姬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用手背抹了又抹,只是抹不完。
“我也和将军大人说了,毕竟只是名义上的兄妹……不过……”广桥低声说,和将军家治交谈的情景又在眼前重现,她忍不住又叹气。
种姬的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喃喃地说:“将军大人果然知道了啊。他也不同意吧……”
广桥点头说:“朝廷有意让家基大人迎娶皇族,似乎是哪个宫家的女王。毕竟家基大人是下一任将军,历代御台所大多是京都来的。”
“婚事已开始准备了么?”种姬怔怔地问。
“似乎将军大人已与幕府老中们讨论人选,不久就要结纳了吧。”广桥狠着心说,早早断了她的念头好。
“家基哥哥曾经是念着我的,这也就够了。本来我就不该入大奥,一切都是阴差阳错。”种姬低着头,像在自言自语。
“家基大人是难得的好男子。不过是要做将军的,儿女私情只能摆在其次了。”
“都是怪我。一开始存了不纯的心思,所以才结出如今的苦果。只希望家基哥哥不要怪我。”种姬默默地看着瓶中的桔梗花,一时看出了神,广桥心里又酸又苦,什么话都说不出,便也跟着看。
她听说桔梗是武家女子的象征:笔直的花梗配着淡蓝花瓣,清淡又洁净,酷暑天也如常绽放,像无论什么逆境都保持淡定从容的女子。
多难过都要保持淡定从容,这样的女子太苦了,不如痛痛快快哭一场。看着种姬平静的面容,广桥忍不住想。
八月初秋风刚起,江户还是烈日炎炎,看不出一点秋意。将军家治和幕府老中选了一位御帘中人选,比世子家基小三岁,出身高贵,再合适不过了。
消息早传开了,女中们也不时闲聊,说家基大人娶了亲,就该搬到千代田城西之丸居住,女中们也要分一拨人去。人人都说家基大人脾气和蔼,只希望未来的御帘中大人也是好相处的人。
种姬早恢复了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