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实在非常新奇,因为吴雩从调来分局以后,就从没在全支队的案情讨论会上发过言,更别说主动对别人的发言提出反对意见了。
吴雩一手捂着嘴咳了声,瞅瞅步重华,那意思是领导您杵那干啥赶紧请啊。但步重华却反而不说了,站起身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鼓励:“别怕,你说。说错了也不要紧。”
“……”吴雩犹豫了下,才讪讪道:“万一有人杀了高宝康,再抛尸入水,然后杀死年小萍,故意留下何星星报案,最后跳河栽赃高宝康的话呢?”
那瞬间所有人都同一个看法:我艹,看不出这小子挺有当变态杀人犯的潜质哈?!
这犯罪思路已经不能用迂回曲折来形容了,杀人天赋没那么高的罪犯估计都想不到。王主任扑哧一乐,问:“哦,你的依据在哪?”
吴雩独自面对堂堂技术队主任的诘问,不由更讪讪了:“高宝康杀郜灵的时候没用兵器。”
王主任不同意:“他也有可能是在杀死郜灵以后,随便去哪里找了把双刃弹簧刀,或者纯粹只是因为第一次杀人紧张没想起来掏刀啊。”
“他杀死郜灵的手法生疏粗暴,跟年小萍的熟练程度相比差别非常大……”
“那只是办案人员的主观推断,不能作为实证被检察院采纳。”
“但郜灵是下午四五点被害的,年小萍是晚上十点半被害的,中间有六个小时空白期,完全没法解释凶手这段时间在做什么……”
“那他也可能是杀人之后心态发生了变化,去大吃大喝或嫖娼赌博,然后应激成了末日型无差别杀人犯啊。”
这下不止吴雩,所有人都一脸表情空白望向王主任,心说这也行?
王主任一摊手:“你们别这么看我,这种案例一点也不少,那些开车撞死了人然后一路逃逸疯狂撞人的,争吵中激情捅死人然后夺门而出一路见谁都捅的……只是因为怕引发模仿作案,一般不让媒体大肆报道罢了。”
吴雩沉默半晌,终于犹豫着提出了最后的反对意见:
“可如果年小萍真是随机被害,为什么高宝康没有杀目击者呢?”
——确实,步重华一直不考虑末日型杀人的原因就在于这一点:如果高宝康真是无差别作案,那他为什么要放过目击者何星星?
王九龄一脸为难看着吴雩,半晌叹了口气:“唉,我就这么跟你说吧:我们现在的技术没法判断高宝康是生前还是死后入水的。”
吴雩一怔。
“判断这个的主要依据一般是胃部溺液、肺部溺死斑、呼吸道蕈样泡沫、以及左右心腔血液浓度对比。另外如果高宝康是溺死的,水中硅藻会经呼吸道进入肺泡壁毛细血管,再进入全身血液循环,进入肝、肾、脑、骨髓;但现在高宝康所有内脏都丢失了,骨髓里的硅藻可能是从离断面进入的,即便含量上有细微差别,也很难作为生前入水的铁证。”
王九龄看着吴雩,神情惋惜但语气不容置疑,说:“——我们目前的技术手段,不足以从这两条腿上鉴定出高宝康的死亡原因。”
解剖室里安静得吓人,孟昭一声不吭垂下视线,廖刚轻轻呼了口气。
步重华双手c-h-a在裤兜里,面色沉郁,一言不发。
“这种既被螺旋桨切割,上身及内脏又全部缺失的水中尸块,一万个案例中都未必有一个,遇到了是天意,是命。”王九龄叹了口气,把器材叮叮当当放回勘验箱,幽幽地说:“刑事技术就是这样,在没发展到一定地步的时候很多案子解不开就是解不开——像泰晤士河女尸,黑色大丽花,开膛手杰克,如果放到今天根本不会成为悬案,但在当时穷尽人力也不可能破得了;也许随着技术的发展锶离子测定会更加普及准确,但那肯定不会是这两年的事了。”
“步啊,”王九龄合上勘验箱,低下头,视线自下而上地瞅着步重华,说:“这不是你的错,认命吧。”
·
王九龄的叹息仿佛在冥冥中昭示着某种天意。
分针一圈圈转动,天色渐渐由亮转暗,从港口分局传回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不好。打捞队没有在目标水面发现高宝康的任何其他肢体,经侦支队对地下钱庄境外交易的排查也无甚进展,对陈元量几十年前同事学生的走访调查还没开始就碰了壁……
晚上九点,夜幕黑沉,羁押室外的走廊人去楼空。
吴雩一手夹着烟,顺着楼梯走下来。
走廊不远处,长椅上坐着那道熟悉的侧影,坐姿还是像脊背有把剑似的撑得笔直,只有后脑略往后枕着墙,露出了线条硬朗好看的下巴和喉结。
吴雩走到长椅另一侧坐下,摸出打火机点上烟,深深呼了口气。
“你还没回家?”步重华终于开口沙哑问。
“他们说你不知道上哪去了,我猜应该是在这里。”吴雩随手把烟灰弹窗台上,问:“你在这等什么?”
“局领导。”
吴雩瞥了他一眼。
“到时间没放人,他们会来催我。”步重华平淡道:“我在等那最后一刻。”
吴雩点点头,没吱声。少顷步重华偏头看向他:“你又在等什么?”
“等你。”
“等我什么?”
烟头红光一明一灭,吴雩没有立刻回答,沉默片刻才说:“……等你送我的这根烟抽完吧。”
他们分坐在长椅两端,背靠着窗台,远处是津海市繁华到炫目的夜色,巨大的led屏在中央商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