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戎忽然一拳砸向马背,马儿一声哀鸣,差点儿在疾奔之中趔趄踹倒。
马车随之剧烈震动,吓得桶中之人惊疑冒头。驾车的刀客不曾回头,刀鞘长抻,在桶沿敲了一敲,几人默默将头缩回。
马车疾奔之中,风声太大,他们听不见裴戎二人对话,只觉两人似乎发生了争吵,这种“家事”非外人所能插手。
阿蟾看着裴戎,后背绷得发硬硌人,发辫被雨水浸透,湿漉漉地贴着面颊与脖颈,簪在发上的羽翎却依旧扬得倔强。
裴戎已是名传天下的大人物,但在阿蟾瞧着,仍有几分孩子气。
安抚地拍了拍马颈,好笑道:“欺负它做什么?我们还要靠这位飞将军逃出生天。”
裴戎默然片刻,又唤了一声。“阿蟾。”
这声“阿蟾”听起来不太对劲,沉而重,尾音发颤。
看来是要说极重要的事情,阿蟾心道,敛起调笑,认认真真地等着他。
“有些事情,我们需要说个明白。”裴戎声音低沉,“若是仍旧这般糊里糊涂,我心里……我……”
他很是紧张,好似将要讲出的话语重若千钧,湿发黏着脖子,经络与肌肉微微鼓动,能瞧出咬牙使劲儿的模样。
“若是我依旧想当刺主,当你的跟班与属下,在长泰之时,即便梵慧魔罗打我骂我指着鼻子叫我滚蛋,我也不会离开。”
“若是、若是我仍旧甘心做慈航的傀儡,由得他们指哪儿打哪儿,我也没脸回来见你!”
“而如今,我回来了,死皮赖脸跟在你的身边,就是……就是想有一个全新的身份。”
说到这里,他又开始咬牙,仿佛要将毕生的气力与英勇都用在此刻。
“我明白,你是这天下第一人,即便跌落了境界,也是巍峨青岳。而我、我对你望尘莫及,可我实在是……实在是……”
这时,马车陡然一震,车轮徒劳转动却无法前进,在狂奔时被迫停止的马匹发出凄厉哀鸣。
阿蟾与裴戎齐齐回头,铁灰色鹰爪模样的铁钩刺穿木板,扣住车尾。儿臂粗的铁索在马车与杀手阵列间猛地绷紧,振起冰冷水雾。
铁索另一头由八马拖拽,马车发出咯咯吱吱的哀鸣,像是一个被勒住脖颈之人,以后轮为轴,渐渐抬头。
余下四辆马车从旁超过他们,车上人们纷纷投来担忧、焦虑的目光。
“你们先走!”老人大喝道,忽然伤口崩裂,整个人栽倒在地。但心中尚有惦念之事,死死抓住孙子的脚踝,颤抖着想说什么。
孙子本想跳上另一辆马车逃命,但看着爷爷血红的眼睛猛然怔住。露出似哭死笑的神情,忽然转身将一双孩童从桶中抱出,抛上最近的马车。自己则软倒在车厢里,抱住爷爷,默默流泪。
眼看车首高抬,即将翻倒,阿蟾运掌往车座一拍,轰隆一声,抬头的马车稳当落地,反倒令锁链另一端人仰马翻。
阿蟾扭头看回裴戎:“你继续。”
裴戎被这一变故弄得卡壳,一时无法重续语句。待他整理好心绪,打算接着剖白,又被一声大吼打断:“你等尚还有些本事,不过有本戮主出手,就算三头六臂,也是在劫难逃。”
接着,魁梧高大的男子跃上铁索,巨剑出鞘宛如凶兽龇出了獠牙。踩着锁链疾奔而来,剑锋随之步伐碰撞铁索,划出一串金色火花。
奔至近处,凌空跃起,寒刃回旋,掀起流风浪潮,卷得草叶纷纷。巨大剑锋从天而降,似要将这小小的马车劈得粉碎。
阿蟾出刀,寒芒如雨,并非多么非凡的招式,但招招皆是拓跋行招空门,令他有苦难言,不明白为何此人对他如此熟悉。
单脚踩着马车栏板,打算毁了马车,将车上之人留下,再接利用这些累赘拖累对方,徐徐图之。
正待动手,忽然眉心刺痛,一种巨大危机感袭来,却是裴戎回身一斩。杀意如同海啸冲刷拓跋飞沙心神,他感到周边天地陡然变得寒冷、黑白,身体、魂魄像是冻结一般变得僵硬。
千钧一发之刻,调动全身气颈冲荡周身,打破桎梏夺回控制,足尖擦着刀光,退回锁链。
熟料,早有一人静候着他。
锁链猛然一震,脱出杀手们的掌心,抽出一道血肉模糊的痕迹。随即飞扬而起,宛如游龙,盘旋着卷向拓跋飞沙脚踝。
拓跋飞沙反应不可谓不迅捷,聚势于剑,便要斩断。
就在此时,一道指风点于拓跋飞沙眉心,一股比裴戎更加浓烈的杀意刺入心神。好似被打入万丈深渊之地,视野瞬间变得黑白,身躯身软如泥。
他身不由己地跌落下去,被锁链套住脚踝,拖在车尾。
没了束缚,马车重新启程,阿蟾再次看向裴戎,笑问:“继续?”
三番五次打断,裴戎心头那股劲儿已经泄得一干二净。他将狭刀插回鞘里,笑了笑,摇头道:“算了,下次吧。”
翘起拇指指了指后面:“只要他们还追着,这话说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