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洛叹道:“我有,可他却不想认我。”
这个仿佛永远不知愁的男人,此刻终于尝到了愁苦的滋味。
但这种滋味是那样难熬,令他再难停留片刻,猛然转身,从酒馆三层一跃而下。
阿尔罕一惊,急忙追去,撑着窗户叫道:“穆洛,就算你兄弟不认你,也别想不开轻生啊!”
穆洛从夜色中滑过,仿佛一只伏空而掠的鹰鹘,稳健落地,一面倒退前进,一面冲人做了一个粗鲁手势。
忽然一脚踩空,人影消失无踪。
片刻后,街上传来巡逻人的惊呼:“刀戮王掉水沟里了!”
穆洛甩掉湿漉漉的皮袄,拾级狂奔之时,在心底打好质问的腹稿。但当夜色中墨影逐渐清晰,化为一道月下孤坐的身影,他忽然喉头一哽,便话也说不出口。
——此处,不见旁人,只有裴戎。
这个男人应是想要独自品味今晚月色。
得了他的吩咐,值夜的杀手没有往这边儿巡逻,因而无人点亮火把,人与这段城楼全凭月光照亮。
沙漠的月大且圆,美得不可方物,幽幽地勾描出裴戎的轮廓。袖子挽至手肘,有陈年旧疤从袖中蜿蜒而出,如小蛇一般缠在臂间。
人在月下变得黯淡,伤却白得发亮。
裴戎一面剥着胡豆下酒,一面转头看向来者,狭眸犹如湖泊,平静又彻亮:“有什么事吗,老远便听见你在喊我。”
听见这话,穆洛立时找回自己的愤怒:“把你的真脸露出来!”
裴戎浑身一抖,嚼碎的胡豆呛入气管,弓身咳嗽几下,抱起坛子灌了好几口酒,方才顺过气来。
拧眉看着对方,似乎在揣测穆洛是否在诈他。但穆洛的情绪那样真实,二人间尚有十步距离,却已感受对方怒火的热度。
裴戎问:“谁告诉你的?”
穆洛气得笑了:“说出来,让你去报复他的多嘴,不是?”
裴戎笑了笑,没有作答,收回落在穆洛身上的目光,斜倾酒坛,自斟自酌。
穆洛深吸一口气,大步流星走到人前,宛如一头魁梧的狗熊,踮脚蹲在人的面前。
“离远点儿,挡着月了。”裴戎按住肩膀,推了推。
穆洛没有理会,抢过咣当乱响的酒坛,扔下城楼。碎裂的响声被寒风卷至楼顶,惊起两声犬吠。
刀戮王目光强硬至极,带着令人无法轻忽的决意。
良久,裴戎轻声一叹,右手按住面孔捻动,似拈起一层烟膜。苍白的面孔暴露出来,薄唇微抿,眉峰聚拢。
穆洛看着这张脸,呼吸一滞,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面庞涨得绯红。
嘴巴像是脱水的鱼儿徒劳开合,好半天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是不是我不问,你就要骗我一辈子?”
裴戎平静道:“我何曾骗你,只是有些话没说而已。”
穆洛被噎得一顿,强压怒火:“有人恳请我,千万要听你解释。”
“我给你这个机会,解释吧。”
裴戎垂眸,将瓷碟中剩下的胡豆剥了出来,却泼去碗里的残酒,仰身躺在地上。
穆洛见他竟开始闭目养神,急道:“你的解释呢?”
裴戎头枕双臂,将一条长腿翘起,懒散地搭于膝头:“没有解释。”
说话掷地有声,就好似不是他理亏,而是穆洛在无理取闹。
哐当——耳边响起一声刀啸。
裴戎感到颊边辣辣,睁开眼睛,金翎刀宛如流焰的刀锋钉在脸侧,割断的鬓发缓缓散落。
“好,你很好!”穆洛的面孔近在咫尺,眼圈通红,许是酒醉深处,许是悲痛难抒。他抿了抿唇,弃开长刀,一拳照裴戎右脸砸去,那拳头力道十足,虎虎生风。
然而,凸起的指节没能砸中人脸,自己却先面色一白,身躯如煮熟的虾子般弓起,垂头深埋入裴戎胸口。
裴戎右臂长抻,将人揽在怀里,抚摸着直打哆嗦的后背,左掌覆在被他重击的腹间,缓缓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