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地面震动起来,是千人马队奔驰时,引发的响动。
裴戎扎好腰带,翻身下床,来到窗边,窥视外面情形。
一支整编的骑兵,身骑战马,沿着屋旁官道飞驰而过,绣着烈虎的赤色旌旗跟随马队,在夜风中漫卷。观其铠甲、武器制式,应当是赤甲军的另一支队伍。
阿蟾环抱双臂,倚靠泥墙,眄视窗外。
“那条道路,通往焦越。”
裴戎沉吟:“是傅庆所言,将要焚城的焦越?”
赤甲军的队伍中,有十数匹健马拉的木车,载有一堆漆黑大缸。
裴戎猜测,那些缸里应是火油,看来焚城之期,就在今夜。
三万六千八十一条人命,就将在此夜化作焦骨了么?裴戎心道。
也许是被近日安逸的生活软化了意志,他不觉流露同情,口中也泛起苦意。
“要去救人么?”阿蟾道。
裴戎没听清:“嗯?”
阿蟾走到炉边,揭开盖子,一股浓郁香气充盈满室,他仔细查看陶罐里的鸡肉炖得如何。
“想去救人,我陪你。”
裴戎摇了摇头,平静道:“焦越城的人是生是死,与我何干?”
商崔嵬凑到裴戎身边,义正辞严地插嘴:“见苍生有难,自当拔剑而起。侠之大者,为天理,为百姓……”
被裴戎抬脚一蹬,狠狠踹到角落里。
他一脸烦躁道:“我们苦海商量事情,哪儿有你一个慈航俘虏插嘴的余地。”
商崔嵬:“……”
阿蟾在水缸里洗刷过陶碗,舀起鸡汤、鸡肉盛入碗中。鸡肉炖得熟烂,细白肉质一碰就散,山药粘稠地融在汤里,表面浮着一层黄汪汪的油皮,殷红枸杞点缀在碗中。
递给裴戎,也替商崔嵬盛了一碗。
“吃完,我们便走。”
鸡汤的热度透过汤碗,熨帖着双手,裴戎拧眉:“此事欠妥,我们本就势单力薄,不该再招惹是非……”
“但我想救人。”阿蟾笑了笑,很淡,很好看。嗓音压低时,磁性得要命,“刺主大人,可愿陪我冲锋陷阵?”
裴戎心想,了不起,这一招真是了不起。他突然体会到,周幽王为搏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的心境。
将碗凑到唇边,热汤滑过咽喉,一路暖入腹中。
“敢不从命?”
第68章看着来气
焦越城为西川隘口,虽城池不大,但是出川的必经之路,也是川中连接外界一条极为重要的同行要道。
若是失去这一据点,川中将与东面联系断绝,失去盐、铁等重要物资的往来,沦为一处闭塞之地。
王都下令焚毁焦越城,便是为了保住这条通行要道。即使夷平整座城池,他们也不会让西川成为毗那夜迦权柄无法触及的地方。
乌云滚滚,磅礴浩瀚地延绵万里。黑云低摧,寒风肃杀,乌鸦停在枝头哑鸣,振翅从城楼上空飞过,带来一种压抑且不安的预兆。
古老厚重的城门已被封死,粗壮的圆木与岩石堆叠成高塔,将唯一同行的大门死死抵住。一条深而长的壕沟,如漆黑巨蟒环绕城池,沟底洒满铁蒺藜,时而泛起幽微寒芒。
城门与城楼之间,巍峨高墙相连,形成一道坚固屏障。从前,那是捍卫百姓不受强敌进犯的可靠壁垒,此刻,却成了赤甲军困锁三万人性命的绝望牢笼。
不少焦越城的百姓爬上城楼,向城外军队磕头、哀求,那悲戚求命的场景委实惨烈,令见者心酸。
然而,红袍戎甲的将士仿佛失去了眼耳,犹如机械傀儡,雷厉风行地执行军令。在离城十丈处,架起三架投石机。一缸缸火油被卸下马车,装入投石机的皮槽。
投掷手操控绞盘,将油缸对准城池,木质齿轮转动摩擦,间或发出刺耳尖啸。随着烈虎赤旗迎风一招,轰隆一声雷响,连接皮槽的木梁高高弹起,火油翻跃城墙,在房屋与街道间溅裂开来,刺鼻气味弥漫全城。
焦越百姓已知晓自己的命运,全都聚集城墙下。顶着呼啸的寒风,丈夫张开臂膀搂紧妻子,爹娘用厚重的衣衫裹住孩子。
城楼之上,哭喊、哀求被激荡的寒风卷至云霄。城墙之下,簇拥的人群仿若庙宇中的泥胎石塑,一片死寂。每有一个油缸在地面上炸裂,身躯便随之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