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嘉靖四十三年,腊月,大雪纷飞。年年岁岁雪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有些人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什刹海,日忠坊,李皇亲宅院。
天刚亮,一辆马车驶进了这座三进的宅院,到了后院,马车停下,车厢里传来呼噜声。
呼噜声震天响,几乎要掀开马车的顶棚。
两个小厮敲了敲车门,低声道:“员外,到家了,去床上睡吧,车里冷,小心着凉。”
反复敲了好几次,车里的呼噜声终于停止,一个披着狐裘的中年男人冒着腰从马车里出来,小厮赶紧打着雨伞遮拦风雪。
正是裕王府侧妃李九宝的父亲李伟。
母凭子贵、父凭女贵。李九宝封为裕王府侧妃之后,她的家人就不能再住马厂胡同这种贫民窟了。
裕王买下了这栋宅院,送给李伟和儿子儿媳居住,还给李伟和儿子捐了个员外郎的虚职,从此不再是平民了,一家子都是体面人。
裕王妃从王府拨了十几个官奴,伺候李伟一家人。李伟和儿子不用出去当瓦匠,从此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富足日子。
李瓦匠摇身一变成为李员外,他们又是大明唯一一个存活皇孙的外祖家,皇家的亲戚,所以这栋宅院俗称李皇亲宅。
这一年,李伟的体型从干瘪的窝头成为白面馒头,宽大的狐裘都掩盖不住发福的肚皮,下马车的时候,踩得脚下的凳子吱吱乱响。
李伟吩咐下人,“车上有好多宝贝,全都搬进来,我亲手点一点再抬进库房。”
像李伟这种暴发户,眼皮子浅,以前穷怕了,把钱财看得格外重要,总觉得下人手脚不干净,库房和箱笼的钥匙都在自己身上,就连入库也要亲自点数,贴上封条,才放心要下人抬走。
李伟回了家,守了父亲一夜的李大郎连忙跑来看父亲,李伟一见儿子就躲,“你来这么早作甚?我还没有洗漱。”
“父亲!您一夜不归,去了那里?”李大郎拦住去路,凑过去吸着鼻子,“一股汗臭味、还有劣质胭脂味、旱烟的臭味、炙子烤肉味——是不是又在赌场玩一夜!”
这几年李九宝出钱给哥哥李大郎娶了媳妇,哥哥嫂嫂老实本分,在家里老老实实当暴发户,保持低调,从不出去惹是生非。
但是父亲李伟暴发之后陋习难改,忘记了过去信誓旦旦许下的“再也不赌了”的诺言,又去赌场重出江湖了。
李九宝经常叮嘱哥嫂要盯着父亲,阻止他去赌场,可是李大嫂是儿媳妇,李大郎是儿子,不好强行把李伟绑在家里,日防夜防,还是时常被李伟找了机会溜出去。
李伟不好女色,多少想要攀龙附凤的官宦人家想把自家的黄花大闺女嫁给他当续弦,媒人几乎踏破李皇亲宅院的门槛,李伟都没有点头。
家里没有夫人,也没有侍妾,也不仗势欺人,为非作歹,甚至逢年过节,李伟都会要儿子儿媳准备丰厚的礼物,送给昔日马厂胡同的邻居们,不忘根本。
领居们红白喜事,送了请帖,李伟也会出份子钱去坐席喝酒,一点皇亲的架子都没有,还是过去的李瓦匠。
偶尔领居们有事情相求,李伟能够做到的,都尽量相帮,从不推脱。
除了一样,李伟就是个完美的皇亲国戚——那就是赌。
连女儿李九宝的名字都是从赌场推牌九里得来的,赌这个恶习,剁手都戒不掉,何况如今李伟有本钱去赌场。
李伟是皇亲了,今时不同往日,赌场的人不敢让他输太多,有时候还故意让他赢几场,以稳住这个常年的“客户”。
李伟以为自己终于“转运”了,轮到他赌场得意,刚开始只是玩几把就走,后来连续赢了几次,赌的时间越来越长,半个时辰、一个时辰、半夜、乃至一赌就是一整夜。
时隔三年之后,李伟赌瘾复发,并一发不可收拾。
昨晚,李伟打着去马厂胡同给某个邻居祝寿的名义出了门,李大郎没有怀疑。李伟在宴会之后没有回家,改道去了赌场,又赌了个通宵。
本来打算赌到半夜就回家,可是昨晚运气奇好,李伟每次说赌完这一把就不赌了,赢了之后还像多赢一次,偶尔输一次又想把上一次的赢回来。
李伟这个年纪已经不太能熬夜了,但是赌场里的人免费送好茶、送羊汤、炙子烤肉、吃吃喝喝的,又极度兴奋,不知不觉赌到天亮。
李伟是今晚的大赢家,马车里装满了赢回来的钱财,还有赌客们输得急了,临时拿出来当赌注的宝贝。
李伟坐上马车回家,坐拥这些金钱宝贝,马车晃动,他累极了,在车里睡着,做梦都是赢钱。
李大郎责怪父亲赌瘾发作,唾沫横飞的堂前教父:“……父亲把侧妃的话当耳旁风,儿子如何向侧妃交代?如今侧妃正在孕中,听到父亲赌了一夜,气的伤了胎气怎么办?我们李家的富贵前途全在侧妃娘娘的肚皮上啊!”
又道:“我们匠户人家,本来就寒微,无力帮助侧妃什么,唯一能够做的就是不拖后腿,父亲怎能如此糊涂,在侧妃孕中干出这种事情!”
李伟被儿子骂得抬不起头来,连忙把箱笼打开,转移话题,“我又没输钱,你看,这是我一晚上赢的东西,银票、散碎的银子金子、还有鼻烟壶、玉佩。这些都运到库房去,够咱们家过一年了,又不是我一个人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