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就意味着,徐行之他们对六云鹤动手,便等同于送九枝灯的母亲去死。
九枝灯如若不从,结果同样可以预见。
然而,那温柔且愚昧的女人却并不知道自己身上牵系着什么,她对于九枝灯的望而却步甚是诧异,甚至涌出了些委屈又激动的眼泪来。
“小灯,你不记得我了吗?是我呀。是娘呀。”
九枝灯远远望着她,唇畔抖索。
过去,倘若没有她在,九枝灯怕是活不到进风陵山的时候。
现在,倘若有她在,九枝灯就必然要弃风陵山而去。
九枝灯脚腕重如铁石,似乎再往下踏一步,他就要跌入深不见底的地方去,再不见天日。
然而,他不得不做出选择。
……他必须做出选择。
九枝灯站在他走过无数遍的青石台阶上,往下迈了一步,又一步。
看起来艰难万分的一步,实则那般轻易地就踏了过去,仿佛将一块石头投入深渊,本以为会粉身碎骨、撕心裂肺,谁想真正落地时,也就是不痛不痒地跳动了两下罢了。
他一步步走向六云鹤,一步步远离徐行之。
走下五阶之后,他霍然转身,双膝跪地,衣袂翻卷宛若流云。
他将头狠狠抵在石阶之上,一字字都咬着舌尖,仿佛只有使出这样斩钉截铁的力量,才能把接下来的一席话说出口:“魔道九枝灯,谢徐师兄多年照拂恩德。今次……返还总坛,一去不还,还请师兄今后,多加餐饭,照顾身体,勿要……”
说到此处,九枝灯拼尽全身力气,将额头碾磨在地上,恨不得就这样死在此处。
好在他终于是将该说的话说出了口:“……勿要着凉。”
十数年的光y-in,不过是石中火,隙中驹,梦中身。
大梦方觉,是时候离去了。
徐行之用力睁了睁眼睛。
“走吧。”徐行之用叹息的语调笑着,“没事儿,走吧。”
他俯下身,把九枝灯拉起,替他拍去膝盖上的浮尘,伸手在他左胸胸口轻点了一记,又点了一记:“守持本心,各道皆同。”
九枝灯不敢再看徐行之眼睛,甚至没能应上一声,便仓促地留给他一个后背,直往松树前走去。
徐行之亦转身,朝门内走去。
二人背对背,相异而行。
走出十数步的九枝灯心念一动,猛然回过头去,却只捕捉到了徐行之翩跹而飞的缥色发带。
他想唤一声“师兄”,然而这两个字却重逾千斤,堵在他喉腔内,吞吐不得。
他求师兄将他留下,师兄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他此刻要走,师兄亦然笑着说,走吧。
师兄顺从包容他的一切,但他给师兄留下了什么呢。
九枝灯想得浑身发冷,但石屏风却已是等不及了,快步上前去,将九枝灯拥至怀中,柔声道:“你这孩子,云鹤只是说带我来看一看你,也没说要让我带你走呀。”
越过石屏风狭窄细弱的肩膀,九枝灯看向六云鹤。
六云鹤唇角微勾,眸光中志在必得的傲意,让九枝灯的神情一寸寸y-in冷下来。
数年不见,石屏风有无穷无尽的话想与儿子说。她执起九枝灯生有剑茧的手掌,道:“云鹤告知我你魔道血脉已然复苏,我实在是坐不住,便求他带我来看一看你。这些年你在这里过得很不好吧,是娘当年软弱,护不住你……”
“很好。”九枝灯生平第一次打断了石屏风的话,“我在风陵,一切安好。”
暮色将至,阑干碧透。
九枝灯随石屏风下山时,想道,他或许再没有机会看到风陵山的星空了。
为了留住那仅有的一点想念,他一直仰头望天,然而,直到他离开风陵境内,才发现天空y-in云密罩,竟是要落雨了。
……他终是没能看到风陵今夜的星辰。
夜色已浓,雨丝淅淅沥沥地飘下。
清静君最爱观雨饮酒,于是,在结束与广府君的夜谈后,他持伞返回浮名殿,却远远见到一个人影斜靠在廊柱下。
他微叹一声,缓步走去。
而那人听闻有脚步声,便睁开了倦意浓郁的双眼,摇了摇自己已空的酒壶,轻笑道:“……师父,你这里还有酒吗?”
第50章 梅前月下
转眼间,徐行之连续纵酒已有三日。
白天他定时起床,处理派中诸事,不在话下,但只要到了晚上,他便要找人狂饮烂醉一番。
人人都传,九枝灯与风陵徐行之早早私下结为道侣,因此他离派一事,对徐师兄打击甚大。
不少风陵女弟子信以为真,在白日里看到摇扇而行的徐行之时都是满眼的同情,私下都议论徐师兄看似无羁,实则情真。
徐行之向来不是爱听旁人议论的人,就算有些风声入耳,也是左进右出,余下的烦忧都调兑了佐酒,造饮辄尽,期在必醉。
清静君好酒,然而酒量实在不值一提,半坛的量就足够他安安静静地上房揭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