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追人,想来肯定不走寻常路。
我原本以为林裕会将他们二人的往事梦个详细,但是并没有。随后的景象冗余繁杂,大多都是林裕自己处理政事的场景,那些场景中,有时候有张此川的身影,有时候没有。
我给玉兔一件一件地细数,这时间流逝的梦境中发生了哪些朝堂大事。
林裕摔了好几本折子,连续几天动了大怒,那是九年前的一次百人上书,指责当今圣上想要将自己生母的牌位移去高祖宗庙中的做法有违礼数。林裕生母身份微贱,他由另一个贵妃带大,母子从小别离,林裕就此执念深种,甚而想越过已薨的前皇后,将自己的生母追认为皇太后。
这是第一次。
第二次,坊间传抄一副别致有趣的戏龙小画,林裕却再次大发雷霆,认为有小人意图讥讽皇族,下令全国彻查,那段时间搞得人人自危,风声鹤唳,最后以一干国子监人员被撤职流放收尾结束。
如果说第一次的议礼事件还是由林裕本人的脾气做主的时候,这第二件事却明显带上了一些政治斗争的色彩,国子监大换血,背后有人欢喜有人愁,显然已经有人吃准了林裕这套极端的自尊心。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豫党初始成形。
“诽谤案,小王夺门,红楼诗案……”
我看见林裕坐在书房中,桌上只点了一盏灯,灯火掩映后的眉目晦暗不清。
书案前跪着一个青衣人。
“臣愿为陛下分忧。”
有凉凉的东西落到我脸上,我摸了一把,是雨。室内落雨,云雾缭绕,使人的面目更加模糊。
我们在梦境中做什么林裕都不会知道,玉兔却像是怕惊动了那二人一样,悄声告诉我:“下雨啦,梦中的天象是随着梦主人的心境变化的。”
我摸了摸兔子的头,接着同他往下看。
“朕能相信卿吗?”林裕问。
张此川低着头,仍然是那副清清淡淡的嗓子:“托陛下的福,臣已是孑然一身,只剩下陛下开恩饶过的这条命。从今以后,陛下想要什么,臣必生死相随。”
我听见林裕叹了一口气:“你还是不信朕。你母亲……不是朕害死的。”
过了好一会儿,我听见张此川回答道:“臣明白。”语调一点变化都没有,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过后,却什么都没有了。
连张此川的影子都没有了。
我见着林裕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殿里踱步,呵斥想要上来服饰的宫女太监。雨势渐渐的大了,林裕立在九思斋荒废的庭院前,听下人来报后,冷冷地甩下一句:“皇史宬走水?张此川他人呢?”
“回禀陛下,张大人好生歇在府中,咱们派人看着呢。”
“不是他放的火么?”他低声道,捏了捏拳头。“朕等了这么久,还真是可惜。”
“陛下,继续查么?”
“不查了。既然不是他,一点意思都没有。”
雨水破碎,慢慢扭曲成一片灰色的雾气。
梦境快到收尾,几乎没了什么完整的人和景象。我问玉兔:“前面那些东西,怎么看出哪一桩事是他的心魔?”
玉兔道:“下大雨的时候。”
我有些不解其意。落雨的势头越来越凶猛,在我看来,已经够得上他所说的“大雨”了。玉兔抹了把脸,幻化出一把雨伞,与我同撑着。
他说:“谢樨,上次我去你的梦里,雨也很大的。”
我回想着我的梦境,不说话,揽着他笑问道:“有多大?冷不冷?”
他伸手过来帮我别了一下头发:“不冷,后来我出来了,你还抱着我睡觉呢,那是你第一次主动抱我睡觉。”
玉兔记得很清楚,可我已经忘了。
总之我抱他的时间还长,次数数不清,哪有什么时间记着第一次。
林裕一个人踽踽而行,穿过他的寝殿,金銮大堂,宽阔得好似无边无垠的外廷。天边滚过一道炸雷,狂风骤起,同奔雷之势一般狂扫而过,几乎要掀翻地面上的行人。草木飘摇,一时间什么都撞来了,雨水,草叶,泥土气息中我嗅到了一丝血腥味。
我紧紧拉着玉兔,知道我们等的东西要来了。
场景骤然变换,转眼却是……皇宫外的场景。
时是初春,路边的瓦缝里冒出几许青绿,青石路湿润,走着能带起一些水痕。
比起之前的场景,这个地方倒是透露出异常的宁静,之前的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竟然在此刻消失殆尽了。
静得能听见砖瓦在雨水中碎裂的声响。
林裕走到一个巷口的拐角处,停下了。他压低手中的伞,将自己的面庞掩去,眼睛却望着巷子中的一个人。
他面上神情说不清是什么,有孤绝,有怀疑,有愤怒,还有一丝掩饰不了的……恐惧。
那人穿着黑衣,看衣着是个富家子弟,简约大气,佩了一枚压衣玉佩。再有几尺是一个卖粥的小摊,那人手里提着一个青色的瓷酒瓶,一个食盒,正低声同一个路上遇到的人谈话。谈话内容毫无意义,无非是家长里短的琐碎,今晨天气如何,几时再出去游玩,再打趣一会儿。
路人邀他过几日踏春,那人笑了笑,推拒了,因他想要在那个日子去书市挑一挑书本,顺道再拜访一下以往的私塾先生,往后的日子还很长,不差游玩的这一日。
那是六年前,这个人的父亲刚刚逝世,红白喜事告一段落,也终于从亲眷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