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道之市人以恩也被人算计着过了这许多年,隔过日长月短山风海尘,这一次竟忽然想把那点许久不用的诚心拿出来,洗干净了再掸一掸。
这句“不一定”说得比多少宏图大业都诚恳,一件事还没有做完,后头的可不是不一定吗?做什么都要人事也要天命,于是那所有的结果不也一样是不一定的吗?他给舒澜的虽然听着是敷衍,实则却是十二分的诚恳。就只是不知道,舒澜会作如何想?
舒澜忽然抬起头,两道目光有些失礼地直视过来。
他看着崔道之,也就只是看着他本人,剥除了任何外物,有一阵那种注目的神情仿佛要把对方身上绯色的衣裳烧成暗红。片刻之后,年轻人移开目光,几乎不可见地笑了一笑,答话语调宁静:“下官从来没有什么志向,只是觉得崔令君要做的这件事是应该做的,所以希望能尽绵薄。”
崔道之正要回答什么,便听闻一声低呼,转过头,发现那小茶锅里的水已经干了,火苗直往上蹿。
二人忙有些尴尬地同时起身去扑,未料舒澜离得远又心急,冷不防踩住了坐席上的流苏。他身前只有那张几案,手在空中乱抓了半天,不仅什么都没抓住,反而越发平衡不得身子,直直便往前头摔去。
他本能地闭上眼睛听得耳畔一片噼里啪啦,案上笔墨茶碗都被他撞到地下怕是摔得粉碎,然后整个人撞进对面崔道之怀里,两人径直一起倒在了地上,平日里那种苏合香气一瞬间浓烈地裹住了他。
亏得崔道之动作敏捷,不仅伸手接住他,还不忘往旁边退了几步躲开隔断的屏风。一阵沉默过后,舒澜才感觉到崔道之轻轻试图抽出被他压在脸下的袖子,立时脸上一阵滚烫,几乎分不清是惶恐还是羞耻,全身僵在了那里。
崔道之祸从天降猝不及防来了这么一出,摔在地上痛得咬牙倒抽一口冷气,也只好无奈地赶紧伸出手去,扒拉扒拉旁边脸朝下的少年:“快去把火扑了。”
舒澜这才醒过神,赶忙爬起来去扑了。
崔道之在身后,看着他收拾完了,自己正要站起来,便忽然停了。他侧坐在地毯上一只手撑着身子,也不起来;另一只手举起袖子,挡住脸便不可抑止地一阵大笑。舒澜被笑得心里发毛,战战兢兢地过来搀扶,没想到崔道之索性搭着他手,接着笑了好一会。
“令君……”
少年用空着的那只手摸了摸自己仍然滚烫的脸颊。
“好,好,不笑了,你扶我起来,别摸自己脸——”崔道之慢慢平复了呼吸,揉着腰站起身到那边榻上坐了,“去窗户下头那柜子里找铜镜照照——”
舒澜依言找出铜镜,照了照自己的脸面。只见左边面颊中央女儿家的胭脂似的,涂了一片圆,嘴边也沾了几块,只可惜都是墨黑的,模样看去十分好笑。他愣了神,又瞧见崔道之朝他举起一只手的袖子,才明白原来是袖子被打翻在地上的墨汁染了一大块,而那一大块又不小心被蹭到了自己脸上。
“你去叫人来收拾我这屋子,自己回去洗个脸,别让人看见了笑话。”
崔道之朝他点点头。
“崔令君都已经笑话过了,怕是旁人再笑也不算什么了。”
舒澜答应着走出房去,不无委屈地补道。但崔道之没答话,就接着自己去静静出神了。
崔镇走出殿门的时候,天幕上正泼开一片朝霞。
医官难得对天子的病开口说了一句“不碍事了”,几位大臣悬了半个多月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眼看已经到了腊月二十八,这些人终于无需担心春休的时候还要寝不安席地在内宫守夜,不管怀着怎样各异的心事,至少面上都轻松了许多。
他抬脚往阶下走,忽然觉得面上有些凉意,往天上看了一看,发现竟是下雪了。
地上还没有积起雪来,但空中飘着的白絮已经不少不小,京城今年的第一场瑞雪在众人的翘首以盼之下,虽然迁延数月之久,但好歹终于姗姗来迟地降临到人了间。
他伸手接住两片雪花,转向旁边时见到同僚也在做出同样的动作,便随意寒暄了几句。
谁知那走在旁边的同僚咳了两声,朝服衬托下面色忽显端然,旋即竟凑近他耳畔低下了声音:“令君可知道……朝廷里有流言说,天子虽然生来体弱,但前些年本是好了的,之所以这次又闹了病症,乃是因为杀伤太过折了福寿。”
“杀伤太过……?杨将军纵容这种流言,怕是不想北征了——还是说将军心里自有妙计,能兵不血刃直捣王庭?”
崔镇听了,偏头瞧了旁边杨璞一眼,略有些刻薄地一笑。但笑过了,他心里却也清楚杨璞特地来说这早被整治过了的恶毒流言是什么意思。而杨璞显然也知道,因此被崔镇说了这一句也不着恼,那张当世知名的俊爽面容上依旧挂着半个笑:“令君口舌利落不假,但心虚与否,却怕是只有自己才知道了。”
天子年少,受顾命执政的是他崔道之。所谓杀伤太过,无非是暗指他处置先皇后孟氏的时候故意将全家诛灭,并且连隐诛赐死都不肯,径直拉上了西市,可谓是连最后的体面不曾给他们留下。孟氏一惯没什么太好声名,加上贵戚和族灭这两样都戳中了百姓最爱看的热闹,京城难得有这样的场面,行刑之时观者将整条大道都挤得水泄不通……
杨璞已然往另一面走回官署,但崔道之还是回想起,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