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努力撑开自己的眼皮,不算明亮的光线里,一个垂着眸子认真熬药的身影便映入眼帘。
他突然就记起昏倒之前梁峤刚出现时惊鸿一瞥的笑容。
那笑容影影绰绰在云雾之中,分明同他从前在梁峤脸上看到的笑容并没有任何不同,但那曾被他第一眼就判定为虚伪的笑容突然在此时,让他的思绪变得混乱不堪。
无尘晃了一下头,彻底清醒过来,心是恶源,形为罪薮……他不能有任何动摇。
揭开厚厚的被子,无尘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成了白色的里衫,染血的僧袍不见了,肩膀和脚腕处的伤也已经被处理过了。
有些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无尘怔怔地凝视着背对他的人。
“……醒了?”刚刚熬好药转过身的梁峤挑眉,他的五官还未长开,可却已经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稚气了,漆黑如墨的眸子里什么也看不见,但唇边的弧度依稀是温暖的。
“我……”无尘想出口说些什么,可高烧刚退,嗓子喑哑得说不出话,完全不复往日清冽。
干裂的嘴唇和苍白的面容也完全让他失去了往日冰封般的距离感。
梁峤有些无奈地看着面前神情依旧冷漠的小和尚。
比他还小的年纪却已经完全看不出一点少年的鲜活,与其说是像佛门普度众生的高贵疏离,不如说是被压抑人性的冰冷死气。
将汤药吹得温一点端给了无尘,梁峤重新给人搭上被子,这些温柔体贴的动作他做起来仿佛信手拈来。
无尘的脸色还是没有半点波动,他已经忘记该怎样做出表情了,老方丈从小教导他的就是要把属于人的情绪都从自己身上抽离,断欲无求,遂能勘破红尘。
一口口喝下苦涩的汤药,却听梁峤坐在榻边开了口——
“苦吗?”
无尘抬头,他的双眼明亮透彻,就像是他的名字,没有一丝一毫的尘埃,所以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爱。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不苦,在悬珠寺多年,味觉也是要摒弃的。
“这样活着,苦吗?”梁峤又开口了,他像是一个与无尘截然相反的人,随时都挂着微笑的面具,眼底漆黑深渊,藏着极致的爱恨。
“本是五蕴皆空,剔除妄念,方逃离一切因果孽障……”
“我问你,苦吗?”无尘的佛理被打断了,梁峤仍然咄咄逼人地看着他,不允许他有一丝一毫的逃避。
“你身上旧伤不少,都是些身体上磕碰的小伤,却因主人不在意而恶化……你一直没把自己当人看吧?这样不苦吗?”梁峤弯下腰直直看着他,因为离得太近,淡粉的薄唇一开一合,喷洒的热气钻进他的衣领里。
无尘烫得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避开那双眼睛,苦吗?不苦吗?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他,他所承受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所有人都这样告诉他,那一张张脸上或许还有未曾掩饰好的酸涩和恶意。
他以后会成为得道高僧,所以如今的这一切都是他的考验,他不能有任何抱怨。老方丈这样告诉他。
刚想摇头,却被人被迫把头仰了起来。
“真得不苦吗?这样冷冰冰地活着,被迫地把一切情绪抽离,连微笑都办不到。你的世界只有你一个人,这样不会感到可怕的孤独吗?”
孤独?无尘茫然地看着他。
“换句话说,你看到山下的孩子们一起追逐打闹,你听到那些发自内心的欢声笑语,当那些前来拜佛的香客们祈祷自己的家人平安喜乐的时候,你会羡慕吗?”
无尘微微一怔,会羡慕吗?
……他不知道,他的世界本来就只有他冷冰冰的一个人,佛经上让他不能贪恋任何东西,所以他从来都是躲开的,也必须躲开。
只是……他的眼睛飞快地黯了一下。
“为什么……要同我说这些?”
梁峤被他的反问问住了,低头思忖了一会儿。
“为什么……”他忽然笑意就加深了,俊美的少年郎狭长的桃花眼一弯,让无尘想起了他小时候经常去看的那株红梅,猎猎风姿,妖冶夺目。
可是他长大了就不再去了……方丈说,贪恋任何美都是罪恶。
可是那厢少年的笑声还在继续,“大概是……觉得你很孤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