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时蛟龙垂尾吞日堕天,翠竹散叶架空凌云。
青锋横扫,澹台无竹敛起一身清明澄净之气,杀风蕴于卓然仙姿之中,幻出竹影摇落、幽筱扶风之境。
推挡拆解过十数招,龙宿暗道此人剑式精炼奇崛,玲珑畅快,个中画意,极类宫无后之风,但招式显然历经沉淀,更有进退无碍、收放自如之妙。他当即知晓:这般慢慢拆招,没有过百回合,难擒敌手。他本就打算速战速决,故而借一个双剑互斫、各自震退之机催动内元,凌空划开重重剑阵,一时间重云翻滚,在他上空铺张如盖,闷雷交声,暗含无穷压迫。
霜旒玥珂是眼下烟都最大的筹码,澹台无竹自然不容有失,见此情景,竹剑一抛,沉心寂定,微闭的狭长冷眼复又睁开,抬手一接、一挥,竹叶翻飞席卷,直入云霄,竟是一式留神。
霜旒玥珂口不能言,只见紫电青光交接互搏,fēng_liú云涌,地裂山崩,莫之能御。
少焉一人自那混沌难解的战局中脱出,直往她这里突来,她定睛看去,正是龙宿,喜色盈面。
可就在龙宿堪堪要拉住她时,嗖嗖数声,竟有一排翠竹破土而出,生生隔断两人。龙宿旋身避开,哪知更多的细竹旁逸斜出,错乱迭生,一竿一竿,皆如利箭穿刺,逼得他一路腾挪闪转,离冰楼公主自是渐行渐远。
竹子乃是最坚韧的,摧之愈挺,弯而复正,攻之以实,则虚怀以对,当真磨人。又潜藏奇门遁甲之阵,冒失闯入,更是性命堪虞。澹台无竹居高处,斜倚青竹,摇扇而望,正是以逸待劳。
龙宿心有不耐,一招“紫龙卷怒涛”破竹而去,电光石火燃尽,满地狼藉,而那些断竹残节又锋利得很,被人随手一挥,纷涌逼面,源源不断,备受牵制。
二人战至一处,斗得那是一个笔饱墨酣,却突闻烟都群青如沸,呼声震天。两人都是聪明人,心觉有变,遂齐齐罢手,看向别处去了。
任外头兵荒马乱,软红十丈里还是绛幔靡靡、暖烟浮浮。
宫无后对镜梳头,拿着篦子、拈起长发一缕一缕地篦干净,全不察朱寒端着他那件银线贴花的富丽氅衣抓耳挠腮,急得满头大汗。
朱寒心忧如焚,他幼年就来到烟都,连下雪都很难见到,满脑子想象自己被冻成一坨冰疙瘩的惨状,这乱局,不知如何收拾?害怕得整个人像站在火炭上一样不住跳脚。
“不要慌,烟楼所处之地乃烟都王脉,要等整个烟都都被雪埋了才轮得到这里。况且冰封之咒旷日持久,估摸还有小半天才会漫上来。”宫无后慢条斯理道。
朱寒见他停了梳头,竟没了接下去的动作,径自端坐镜前、临光顾影,他简直就要晕倒。“公子!都火烧眉毛了,怎么还这么悠闲?西宫大人已经派人来催过两遍了!”
“不过,要真把烟都埋了才好呢。你不觉得烟都就是个万恶源头么?”
朱寒被这疯言疯语吓得面如土色:“公子!”
“朱寒……”宫无后突然神色微妙一动,“你讨厌烟都吗?”
朱寒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冻住了,似撩拨到了心上的什么褶似的,一道茫然无知的抽痛蔓延了开来。
讨厌吗?朱家本不是烟都子民,多年前他还没出生,家里因为武林动乱而逃难,正巧遇上父亲曾救治过的一个烟都人,便跟随那人来到烟都,从此定居世外。父亲总说当了半辈子郎中,只有烟都的地气最好,长出的药材效力都比苦境别处的好上很多,因此烟都给他的印象并不讨厌,反而是个很有灵气的地方,似乎随便哪个山头都能挖出玉石,随便一条河水都能采到珍珠。
喜欢吗?当然也是称不上的。原以为他们住进了桃源,哪里料到烟都也是会打仗的,父亲也因此丧命,连尸骨都寻不到。他心里又酸又痛,十几年平淡岁月也都变成了一桶寒冰兜头浇下,除了缩成一团颤栗发抖之外,对这命数,实在没有一点还手之力。
于是这个问题抛给他,根本不知作何回答。他满心难过委屈,泪水又要夺眶而出。
走到绝处,他本能地去找那个唯一可给他依伴的人。
而举头望去,却见他主人也正看着他,眼中还是他看不懂的复杂,好像他永远不指望能猜出的哑谜,但目光平和,甚至隐约还含着那么点怜惜,好像他们就是同病相怜的两个天涯孤旅,各自苦行跋涉,至此相遇。
明明朝夕相处的两个人,到此刻仿佛堪堪认识,朱寒倏得竟感到一份不知名的欢喜。
终于,他坚定地摇头:“不讨厌。因为朱寒有公子在这里。”
泼烟台本是烟都名胜,在此可观传闻中“一瞬十景”的瑰奇丽景,一直是烟楼招待贵客的保留节目。冰封镇岳、烟消云散之际,这里只剩秃山乱石,漫山疮痍。不过慌乱的烟楼众人无暇顾及,顾野茫茫,这奇峰陡峭成了他们躲避严寒的屏障,却也正是他们的牢笼:一朝登顶,除了升天离地,便再无出路。不知大宗师他们如何逼退冰王?
西宫吊影居中坐镇,指派闇亭一脉羽部疏导人群,一面又操心他师弟那边迟迟没有动静、大宗师尚且下落不明、澹台无竹又不知跑去了哪里……他脸上分毫不曾流露,实则神魂焦灼,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待泼烟台这里大局甫定,他想了想,又欲往软红十丈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