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明尘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眼,对着夫子一捶胸膛,豪气干云道:“西出阳关,无敌人!”
楚夫子冷笑一声:“大少爷果然人中龙凤,的确天下无敌,天下无敌!我是教不了了!”
当天晚上纪明尘就被父亲喊去,当着夫子的面一顿臭骂。
完了纪明尘月下追子衿,把他从云中阁东揍到云中阁西。
想不到现如今纪明尘早已名扬天下,却还清楚地记得当初被楚夫子支配的恐惧,子衿乐不可支,抱着肚子笑死在床上。他学着楚夫子的声调,对着纪明尘喊道:“下一句!”
纪明尘望着他,目沉如水:“两小无嫌猜。”
子衿道:“诶呀纪明尘,你越活越倒回去了!原本还知道七言对七言呢,现下七言对五言算怎么回事?云中君,你这个文化水平很不行啊!”
他话说出口就后悔了。纪明尘最厌恶别人说他不行,他一时间得意忘形,怕是犯了忌讳。自见面伊始,纪明尘都没有亏待过他,让他忘了两人之间现下云泥有别。
不想纪明尘从容道:“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子衿大吃一惊。这句话出自《论语》,意思是先学做人,再学诗礼。他笑纪明尘小时候不爱读书,他用此作答,也算不上强词夺理。子衿笑道:“我哥哥好厉害呀,始可与言诗已。”
纪明尘颔首道:“请赐教。”
他突然之间这么谦虚,子衿也忙道不敢不敢,倒是一派兄友弟恭。两人洗漱着装,一道在清秋阁用完早膳,纪明尘道了句“有事”,便出门去了,想来要处理王管事昨夜暴毙一事。子衿也不便多呆,自己拖着几十斤的良药想下山,结果走了没几步路就实在背不动了,只好藏了一本莫菩提,自去救人不提。
第三章 另十年凄风苦雨(一)
子衿撑着油纸伞,拎着一包碎骨、一把小青菜走在弄堂里。孤竹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云中阁占了城北,巍峨恢廓,南城便显得紧凑寒酸了。这里的小路大多连地幔也铺不上,前几天刚下过几场雨,泥地里湿漉漉的,全是车辙翻出来的泥脊。子衿只能挨着街沿走,才能不弄脏他的鞋。他从云中阁回来后,就当了身上的衣服换了现钱,但他舍不得这双鞋。他已经很久没有穿过那么合脚又舒服的鞋了,现在走路很小心。只是他每日要出门赚生计,又要去医馆里照顾小醉,在这三个地方来回地连轴转,一天下来要走二十多里路,这鞋恐怕是穿不了多久。他原本手上就不宽裕,不知这样辛苦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
不过他生性乐观,想了一阵便又自言自语:“再苦的日子不是都熬过来了么?现在好手好脚的,有什么可怨声载道。和小醉也终于相认,以后只会越来越好。”
他一路想着心事,走到家门口,才发现门前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单辕,极是小巧轻便,车轮包铁,车帘上用银线绣着一只凤鸟,是云中纪氏的家徽。纪明尘原本在车后头与他邻居说话,看到他来,缓缓迎上,面色不善。
“怎么到这里来了?”子衿心道纪明尘跟这条小巷子真是格格不入,若豆腐西施知道与他说话的是云中君,大概要昏过去了。“你让马车退出去吧,你停这儿把路都堵了。”
纪明尘脸色更沉,却给车夫递了个眼色,跟着子衿进门。子衿叫他等等,先拿了一把大笤帚,将地扫了扫,“地势低,淹水了。”
等将地面清理干净,才扶着门框让纪明尘进来:“小心头顶。”
纪明尘矮身进门。屋里很暗,幸亏他眼睛够亮,才能看清楚屋子里的格局。这是一进很小的楼房,进门就是一个储物间,半个都被楼梯占了,屋后头是灶间,直通后院。竟是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子衿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招呼他上楼。纪明尘每踩一步,楼梯都吱呀作响,子衿听在耳里,说不出的刺耳。
上楼之后就是他住的地方,一张木板床,一顶白纱帐,唯一的书桌靠在窗前,桌上摆了几个水桶,和满地的水盆遥相呼应,叮叮咚咚接着屋顶漏下来的天落水。木板床上竟然还长了几朵蘑菇。
子衿长叹了口气,勉强笑道:“我忘了。”
梅雨季节,楼上也水漫金山,见不得人。
纪明尘却是撩开白纱帐,在他床上坐下,攥着长眉扫过他这间破阁楼,修长有力的手指慢慢抓紧身下的床褥。
子衿穷,而且穷惯了,平日里很会苦中作乐。但此时被纪明尘打量着这间屋子,仿佛是被他窥探到了他过去十年中所有的寒酸困苦与走投无路。他想起云中城中轻烟软罗的豪奢华丽,只觉得他家的狗也比自己住得好点儿,实在是做不到安贫乐道,因此出言也冷淡:“我这里不便待客。”
纪明尘一直攥着他湿寒的被褥,仿佛没有听出他的逐客之意:“你跑什么?”
子衿楞了一下:“什么跑什么?”
纪明尘道:“不告而别。”
子衿明白过来,两人这是起了误会:“我跟你说了的。我说我回去了,你说睡一觉。”
纪明尘凝视了他片刻,错开目光,望着窗外的雨:“就回这种地方?”
“好歹也是我自己攒钱买的。跟你这种有家可继、有业可承的大少可不一样。”子衿说完便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