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忐忑不安地扭过头去,不敢接触父亲的脸色。直到像往常一样,父亲笑对上他的眼睛,这才重重放下心。
从这之后,母亲成为一个禁忌话题,被他们小心翼翼的避开。其实,这样就够了,只要父亲陪在身旁,只要一睁开眼睛,就可以看到父亲微笑,听到父亲的声音。其他的,他不去奢想,也已经不需要了。
父亲喜欢揽着他,细长的手指抚上他浅浅的眉头、眼睛,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当心,手中的珍宝便消弭殆尽。父亲喜欢深深望着他,目光缱绻柔和。可每次接触到这样的眼神,总觉得心头堵堵的,说不出的酸楚。明明父亲喜欢自己,干嘛这么难过,干嘛总觉得父亲离得好远好远,伸出手,却再也抓不住。父亲喜欢低声唤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阳儿,阳儿。”亲切、深挚,可落在他的耳内,却总恨不能大哭一场。他不懂,始终都不懂。
五岁的时候,何景阳迎来了他的第一位夫子——王基。一开始,对于夫子,只有礼节上的恭敬。慢慢的,他一天天地读懂夫子目光中掩饰不住的善意、关切。
不同于父亲的无微不至,夫子的关心如清风拂野,不着痕迹。
有时,心绪因某些或大或小的事情而烦恼,倘若正值读书之际,夫子便往往把书本丢到一旁,信口讲一些名物典故、奇趣逸闻,谈天说地,无有不至。一开始,他纠结于个人的心情而漫不经心地随口应着。慢慢的,开始被某个传闻、史实所吸引,不由得提出质疑、疑虑之处,或者进一步刨根寻底,问个究竟。谈到后来,心潮激切、畅所欲言,原来的种种早已抛到脑后,即便想起,只觉不足挂齿,何必为此纠结不清?
就这样,他们一天天地亲密起来。
一天入学的途中,路旁的一丛丛绿意引起了何景阳的注目。他揣着好奇走过去,原来是一种不知名的花卉。空翠的枝叶中点缀着星星白花,取下一朵捧在手心,白瓣黄蕊,形状、式样再寻常不过,但看在眼中,却是难得的舒心。凑到鼻前,隐隐一股幽香,心情也随之释然不少。他转了转念头,连枝叶攀折,捧着手走去。
夫子早已候在阁中,望着何景阳手中的满满绿意,不由得眼前一亮。何景阳微笑着递过去,看着夫子寻了一个花瓶,小心插放手中的花卉,不由得满心欢喜。夫子没有问起他赠花的缘故,他也没有多作解释。只是之后入学时,总不忘一件事。虽然自始至终,他也不知道这种花的名中也从此弥漫着一股悠悠的清香。
何景阳发觉对夫子越发信赖。除了父亲,世上还有另一个默默关怀自己的人,一个可以倾心吐胆而无所顾忌的人。不在一处时,即便想想夫子的面容、言语,也忍不住笑起来。甚至有时蜷在父亲怀中,也不由得浮起微笑。
父亲似乎觉察到他的变化,望向他的目光一天比一天敏锐。他没有解释,莫名地意识到,如果在父亲面前交口称赞另一个人,父亲是不会喜欢的。
一天,和往常一样,突然发现一个面目陌生的人坐在夫子的席位上。一时惊讶中,手里捧着的花掉在地板上,零零碎碎地撒了一地,绿的叶,白的花,映着射入阁内的微红阳光,分外蓬勃、妩媚。
这时,父亲缓步走进来,右手用力揽定他的肩头,微笑着吩咐道,“阳儿,见过夫子。”
陌生人拱手为礼,语气平缓、恭敬,“王先生近日有事在身,公子的学业,在下不揣冒昧,愿共商切磋。”
何景阳恭身行礼,继续翻开书本朗诵。并没有太大的波澜,只是别人说着,他听着,甚至觉不出失落、伤痛。
晚上,陪父亲用餐,然后回到房中,一觉无梦。
第二天,习惯地捧着中,正要随手递过去,突然意识到物是人非。手伸出去,一时来收不回来,眼睛酸酸的。
第三天,他,沿途视若无睹。
第四天,走到一半时,忽然疯一样地跑回去,直到望见满目葱茏。绽放着的白花,舒展的枝条,满满地盛开心头。突然想到,花纵然娇艳,先生却看不到了;自己纵然努力,也见不到先生了;先生纵然微笑,自己也不知道了。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下来,他紧紧握着嘴,生怕一不当心,便哭出声来。隔了一会儿,泪止住了,他木木地揩抹沿着脸庞滴下来的泪,心里想着,该走了,不然就迟到了,可是还不知道它的名字,可是还没告诉自己它的名字。突然,泪水又止不住地涌出来,他狠狠地咬着手腕,用力地,直到牙齿尝到血腥的味道。心揪得紧紧的,他大口大口地喘气,仿佛一个东西躲在心口叫嚣,一拱一拱地,重重地撞向胸口。
这一天,他按时入阁。晚上,父亲深深地凝视他,一语不发。从这天起,他怕极了痛,一点小小的伤口都让他痛不欲生、哮喘不止。
晚上,平躺在床上。这天将近望日,银色的月晖一点点地把他淹入一个安静、澄澈的深潭。恍惚中,忽然记起一件很久以前的事,久得他早已辨不清是真是假。
印象中也是一个月夜,园庭中遇上一个女孩,一个肆意嬉闹的玩伴。之前,由于少宫主身份,他始终孤单单一个人。只有这次,是他唯一纯粹快乐的一天。临别时,他们彼此拉钩,定下明晚的约定,不见不散。
回去后,才想起来,还不知道彼此的名字,明天吧,他微笑着沉入梦乡。
下一天晚上,他来了,又走了,始终孤单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