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雪地里,一瞬间败落的梅树,只有翻倒的桌案昭示着隐隐发生过的曾经。雪不知何时停了,薄佻白摊开手心,那里赫然躺着一枚长命锁:玉质鎏银,锁身刻着栩栩如生的金鱼莲花纹,银环衔珠,左右两侧各缀着六瓣海棠铃铛。他翻了个个儿再看,锁心正刻着四个小字:
长命百岁。
他漠然仰面,左手下意识的按住胸口,毫无知觉。“九世折磨,原来我早已不再爱你,不管你是隅殷色,还是碧玉落……”他翘起唇角。
锁身掠过一道银芒,旋即被他抛进袖中,转身,绝尘而去。
彼时,黄泉地府。
被囚禁的野兽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他仍试图挣脱那永远无法挣脱的锁链桎梏,视线前端是天神默然的侧影,微微支着鬓,旁观世事万千。
“你在哭么。”他侧目,伸出手指温柔抚摸兽的眼角,指尖果真有湿润的痕迹,他叹息,“你在后悔么,地煞。”
兽伏□躯,口中呜咽不止。
他抬指拭去兽眼中的晶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假如不是你的一念之差,又何至于落得今日境地,归根结底,是你的恨意将你牢牢困死在此地,你一手布成的棋局,又有谁能解……”
一声哀嚎,兽扬起头,眼中无尽悲怆与绝望。
“你后悔了么?”他收回手,修长两指挟起一枚棋子落定,长睫轻垂,“可惜,这已是盘死棋。”
九界,人间。
淮南隅庭,掌家者得书房里,案卷半开,一滴墨汁重重的落在卷中央,原本端逸俊秀的行楷变成废纸,执笔人却还呆呆的维持着下笔的姿势,面色煞白。
“少爷,要用膳了。”小奴撩开幔帘。年轻男子一惊,醒过神来,抬头,俊美文雅的五官,眉宇之间挂着淡淡的忧郁。小奴一痴:从前只道六少文雅,是个宽宏的人,却不知这眉梢眼角一旦染上情愁,竟也会炫目的叫人转不开眼……
所谓六少,天上地下绝无仅有,正是隅枕棠。
“你们先用,不必等我。”言语中自然流露出掌家者的风范,隽秀指尖隐隐抵住眉心,他蹙眉垂眸的表情看过去有些伤感,而事实上,他也的确正在伤感,尽管这伤感来势汹汹且莫名其妙……
“你下去吧,这里暂时不用人伺候。”他唤退小奴,沉思片刻,却随之挑帐而出。
古老而精美的楼阁,扑面而来带着一股浓郁的沧桑,仿佛一个少女饱受岁月的折磨和洗礼,蜕变的风韵无双,却难掩鬓角斑驳银霜。年轻英俊的男子趁月色而出,无声无息的,循着冥冥之中一道指引和呼唤,走进曾经令人色变的禁地——
长掖庭。
不知为什么,他总感觉自己的记忆缺失了一块,至于缺少的是哪里,因为断层并不怎么清晰,他便始终想不起什么。只是每每夜深人静,负手窗前,他总觉一份凄凉与孤寂,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浓烈,厚重的压在胸口。长掖庭,长夜庭……这名字,似乎不怎么吉利。他想,蹙了蹙眉,抬袖掩了鼻,另一手扑了扑门庭处厚重的尘埃,斑驳的污垢随之降落,很快脚下的白雪上便铺了厚重的一层灰色。
他抬脚进院。
三面斑驳的矮墙,角落一株枯朽的洋槐下,卧着一方不高不低的青石案。他脑中有些恍惚,愈看愈觉得那场景熟悉,近一些,仿佛还能听见少年清脆的笑声,甘泉一样淌过心底;他急忙走近,伸手张慌的去摸那石桌,雪被扫开来,露出亘古不平的案面。他一手按住胸膛里怦怦跳动的心,一手缓缓的抚过去,那一片片熟悉的斑驳,一道道刻痕宛同刻在他心脏上一样!
他摸到一个名字,横撇竖捺,一笔一划刻出的名字,他脑中嗡然一声,紧接着,那些不知从何处涌上的片段倾巢而出,疯狂的占据了他仅存的神智。
他踉跄着伏在石桌上,一手攥成拳狠狠的咬住手背,鬓角青筋暴起,一股绝望的气息逆流而来,他眼中无意识的囤积着大片大片水雾,视线模糊。他颤抖的指尖一点点摸过去,摸到那一刀刀刻出的名字,仿佛能看见一个瘦弱的身影趴在石案上,笨拙却认真的,一笔一划刻下两个名字:
隅枕棠。隅殷色。
殷色,殷色……熟悉的名字像夜幕中燃至最高点的烟火,砰的一声炸裂开来,震的五脏六腑都猎猎生疼。他一拳狠狠的砸在石案上,温热的泪珠落下来,滴在染血的手指间。
那年那月,是谁搂着他的脖颈浅笑嫣然;是谁捂着他的眼睛在他耳边说了第一个爱字;是谁在他怀里咯咯笑着说学会习字时一定写满张他的名字……
是谁遇见了谁。
是谁先说出口的爱。
是谁在漫漫长夜踏月而来。
是谁握住那纤细的手腕一点点伏案作画。
是谁搂住那瘦小的身躯一笔一划的刻下双方的名字。
谁是隅殷色,谁是,他爱的人……
他颓然的滑坐在地上,曾经刻骨铭心的一切完整回归,只是再没有那么一个谁。他想要痛苦哀嚎却发不出一声哽咽,只是泪流满面,只能泪流满面。到最后,他想起是谁洗去了他的记忆,是谁在最后一秒扑进他怀里,是谁说要他忘记一切,重新来过。
——我们相爱一场,就只能落得如此结局。
他绝望而痛苦的跪在雪地里,是不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那么一个谁,肯伏在他怀里温柔抚摸他的眼睛,今生今世再也没有那么一个谁,能道的出这一腔刻骨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