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方凑到顾青身边,小声道:“大人,你为什么做了个之字少一点的记号?”
这实在是个怪记号,不是十字,不是山字,不是田字,甚至都不是之字。
顾青看着那个z字,微微笑道:“我小时候听人说传奇,有个封侯拜相的贵族,平日装得胆小无能,沉迷酒色,实则每每蒙了面去行那仗义之事。他有一匹乌骓马,出去惩恶时总穿缁衣蒙面,手提一把宝剑,将贼人戏弄得大败,隔日还要与他称兄道弟。
那贵族侠士自然不能留真名,为了叫那些恶人见了他胆寒,便留下这么个记号,后头那些人一见这记号就先吓破了胆。”
魏方疑惑道:“这么有意思的传奇,我怎么没听说书的说过?”
“那传奇是偏远西方小国传来的,中原如此多豪杰,也就不稀奇这等故事了。不过我偶尔听着,年少时记得深,心热了许久。”
魏方点点头,又似想起什么道:“大人可不能学那什么小国贵族,那也是说书呢。”
顾青笑起,下意识道:“学不来,不说那身剑术,那侠士有天人之姿,比不得。”
“比大人更美姿容?”
颜铮语声轻淡,听不出情绪,他自船头转身而下,显然是听了两人大半对话。
顾青扶额,忘了这茬了。
出了闸口,河道往前进入平湖,乌压压的舟船开始散开,再之后一艘艘没入天涯,就要各奔前路了。
顾青见时机已到,整个人换了做派,脸上亦显出肃容,拿着印鉴对卫午和董涛道:“本官乃佥都御史顾青,因董湛密告朱方知府林厚积,特来此处暗访。今闻盗取上贡金银器一案的贼子就在前头船上,还需尔等协助缉拿。”
卫午和董涛听得呆了,四品的大官,他们可只见过林知府的轿子,且人影都没瞧见。
卫午恍惚着接过顾青的印鉴,待看得清楚了,想到自己几日前的腹诽,身子都有些软了,忙跪下,“拜见御史大人。”
董涛见他拜了,哪还有不信的,顾青再要递给他印鉴,他也是不敢接了,也跟着一起跪拜。
“你们都起来,让船家赶上前头那艘贼船,里头大约有两名贼人。待会儿我的人与他们动起手来,你们就带着家下人等,用竹杆助阵,挑他们下水,再用渔网兜头捉了。”
江南的船上都备有几杆长竹,这里的河塘多淤泥,说不准何时摇橹陷在了里头,还是竹竿撑着方便。另外搭船连通,挑起水面物件,又或是削上一段就地做个物什,哪一样也缺不了它。
船家一介小民,早被这阵势吓到了,顾青安抚过后,他方稳了稳心神,拿出看家本领直向那z字小船追去。
眼见两船还有五丈开外,前头船上的贼人已觉出不对来,两人出了乌篷船打量。顾青还未发声,船上众人也未瞧见颜铮发力,其人已如苍鹰扑落在贼船之上,矮个的贼人当即与颜铮四掌相迎,另一贼人则反身急催船家。
董涛见了颜铮身手,两眼放光:“好俊的功夫!”
前船争斗间慢了速度,后船追势越发加快,去势如箭,转眼船头船尾就要相接。
顾青执掌号令,董涛亲自上前,卫午带的仆从中挑了两个年轻身手灵活的,三人并排站在船头。
“下马扎稳了!”顾青低喝。
人人蹲身握紧竹竿,两条乌篷船碰的一声闷撞,三人齐出竹竿,向前头甲板上的贼人扰去。
先动手的矮个贼人此时已落了下风,颜铮一掌劈中其左肩,身子立刻摇了摇。董涛看准了下手,全身劲力聚在杆头,竹扫如灵蛇,一杆将那贼人挑落水中。
原来他因家贫,幼时起便常受人欺辱,后来摸爬滚打得多了,也混了些粗浅功夫在手。
董涛此时得了手,越发上了劲,三人竹竿深没入水,合力逼得那矮贼人无处游走。又有船家再向前头的同行喊话,顾青亦在后头加柴添劲,“不知者不怪,本官可做主保你。若再为虎作伥,死罪难逃,还要累及家小。”
只听扑通一声,那船家弃船游走。顾青这头也顾不得逮他了,先拿了渔网子套住那矮个贼人,三柄长竹杆架起来人,拖到船上。
顾青这才得空分神细看颜铮,此时湖上雾气散尽,耀眼的晨光照在那袭素衣上,衬得他不似真人。
颜铮步步紧逼,攻式凌厉,眼看贼人就要退无可退,水面上,三竿长竹蓄势低掠着,蠢蠢欲动。
贼人忽地大喝一声,势如猛虎,挥刀劈去,颜铮非但不退反而欺身再进,转眼间匕首出鞘,众人尚来不及呼吸,只见如红绸般的血弧喷薄而出,急骤的血雨泼出一人多高。
再见颜铮身前,贼人倚着乌篷缓缓滑落,倒地时双手紧捂着颈项,眼若铜铃瞪着众人。
后头一船人都噤了声,空气里飘来血腥,有人开始干呕,杀气太盛,泼满乌篷船顶的鲜血仿佛落在每个人的心头。
素衣皆红,颜铮跃回船上,行止间血滴洒落,众人自动让出一个圈来。
这是顾青第一回 亲眼见颜铮杀人。
久经沙场,出手即是取命。
无论多少人将战争描写得热血澎湃,将战士刻画得令人神往,都掩盖不了杀戮的真相,同类相残,一旦不再是人,连兽都难做。
颜铮还那么年轻,顾青感到口中一片苦涩,他是做过战地记者的,十来岁便端枪射击的男孩,整个少年杀戮的人生,他不是没采访过。
战争已在颜铮身上烙下深刻印痕,血海的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