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里头挑挑拣拣,拨出一个烤得黄澄澄的栗子来,朝岳奔云扬了扬下巴:“岳大人尝一个?烤一早上了。”
想到自己这些天来日日睡不好,都赖这个滑不溜手的无赖,岳奔云气急,拿未出鞘的宝剑直指檀六面门,胸口起伏。青色箭袖将他的身形勒得格外俊挺好看。他极少这样生气,少年之怒,如一团火一般。
他半晌说不出话来,情急之下,上前两步一脚就把炭盆踢翻,火红的炭连同栗子滚了一地。
檀六不意他竟像孩子一样发火,饶有兴趣地盯着他。
“栗子和炭共一百八十文。”
岳奔云恐自己再呆下去就忍不住要大闹沉香阁惹下麻烦了,按下怒火转身就走,再不与这人纠缠,他就不信日子长了,抓不住他的狐狸尾巴。
“岳大人,翻年就是春闱,殿试过后,今上要琼林赐花。”
岳奔云脚下一滞。
按规矩,殿试过后琼林赐宴,圣人要在宴席上当众宣布殿试排名,给一甲头名三位(状元、榜眼、探花)分别赐牡丹、芍药和月季,民间戏称“琼林赐花”,是本朝佳话。
“莫非你竟要到琼林宴上捣乱不成。”
“大人错怪了,在下不过想取一支牡丹回来插瓶罢了。”
岳奔云口中轻哼一声,复又抬步欲走,心内暗骂檀六不自量力。琼林宴众目睽睽,守卫森严,状元牡丹万众瞩目,就算他有七十二变化,也取不来那一支花中之王。
檀六在身后道:“岳大人,琼林宴上见。”
岳奔云不顾龟奴鸨母的巴结询问,一路直直走出沉香阁。时近午时,街上也逐渐热闹起来,有人沿街叫卖。
檀六盗宝,常大肆宣扬,唯恐旁人不知道他那一人千面无孔不入的本事,就连上次夜闯摘星楼也不例外。这一次却一反常态,只有他一人早早得知,有口难言。
就像是两人之间暗暗的较量一样。
岳奔云被激起了斗志,一腔郁结化作食量,在街边呼噜了一碗热腾腾的豆花,冒着小雪,大步回家去。
第四章 冷月
岳奔云在家赋闲才两月余,就被圣人召回了,依旧统领禁军,御前行走。众人都道意料之中,檀六摘星楼盗宝的风波,就这样无声无息掀过去了。
年关将至,日子一日冷过一日,他入宫当值的第一天,正逢下雪。轮值之后,天将要破晓,雪已经停了,宫城内一片堆云砌玉,入目都是白茫茫的雪,反射着第一缕晨光。
宫城进了宣德门往里,东廊下有小小一个院子,是专门给当值的禁军歇脚的,因着岳奔云得宠,丁点大的西厢收拾得整齐干净,专供他用。
圣人幸沈贵妃,岳奔云在长乐宫值了一夜,正是困的时候,早已经有献殷勤的小公公帮他在西厢烧好炭盆,汤婆子也已经把被窝烘得暖暖的。
但他还是站在廊下拍了拍肩上的雪,掀开厚厚的毛毡门帘,进到正屋里去。
正屋里也暖,有几个轮值完的禁军在打双陆,撸起袖子玩得热火朝天。宫里禁赌,几个人不敢赌钱,只能把炭盆里烤好的栗子挑拣出来,权当赌注。
岳奔云为了拿得住底下的人,向来面冷少话,也不和他们掺和着一起玩。他平日不好披甲,只着四品武职绯袍,缀豹子胸背,鬓发理得齐整,束在金貂巾里,上缀红缨,腰配长剑,少年英武,意态端凝,如劲竹立于雪。
见他进来,屋内几个人连戏耍的音量都降低了些。
只有禁军校尉靳宽仍旧蹲在太师椅上,全神贯注地盯着双陆棋盘,嘴里不停吆喝着。眼看着输了,把手边放着的一把烤香的栗子推出去,手上骰子一扔,从椅子上跳下来,嚷嚷道:“不玩了!不玩了!”
靳宽出身寒门,却是个会钻营会捧人的,又颇有几分豪爽,大家都乐得和他来往,加上他一柄长刀耍得利落,也混了个校尉当。
一群人里只有靳宽凑到岳奔云身旁来,也不去管他肩头没有拍干净的残雪,伸手要去揽他的肩膀。岳奔云皱眉,不动声色地往旁避了避。
靳宽不以为意,收回手,搓了搓,大马金刀地在椅子上坐下来,拿起茶壶直接对着壶嘴往里灌热茶。
岳奔云瞥了瞥旁边重新又玩得热火朝天的下属,坐到了靳宽旁边的椅子上,开口就道:“能否……借我些银两?”
他从未开口干过这样的事情,有些羞赧,手放在膝头,不停地去抚不存在的褶子。靳宽果然吃惊,放下了手上的茶壶。
岳奔云向来不是个精打细算的人,有一花一,又从不收下属、官员和内侍的孝敬,被圣人罚了俸两月余,手头紧得很,但他想着自己欠了檀六那个无赖一个瓷瓶的价钱,就像光滑的铜镜上沾上了一条细细的头发,让人忍不住赶紧拂去,互无拖欠,两清。
他见靳宽面色有异,连忙道:“这月发俸了马上还你,一定!”
靳宽喷笑出声。他虽不觉得自己上头的岳奔云会缺银两花,但是见他有少见的窘迫,还是笑着说道:“要多少?”
“八十两。”
这个数目对于靳宽来说可不少,他往怀里掏了掏,拿出一手的碎银子凑了凑,又道:“你先拿着,剩下的我回家拿了,叫人送你家去。”
岳奔云连忙道谢,再三保证会定期归还。靳宽颇潇洒地摆摆手,挤着眼打量他:“岳老弟一下子花这许多,莫不是逛了沉香阁吧。”
岳奔云抿了抿唇,否认了,转身出去,顶着熹微的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