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醒了……”
“大人醒了!”
凌玉城慢慢睁开眼睛。昏暗的军帐外,欢呼声已经一浪高过一浪地蔓延开去。
循着光线射来的方向转过头,就这一个动作,胸口已经疼痛得像要裂成碎片一样。凌玉城轻轻吸了口气,随即无法遏止地剧烈咳嗽起来,一股腥甜从咽喉深处直往上涌。
“都让开!”
一声大吼,几个争先恐后伸过来的脑袋飞快地缩了回去。军医杨秋青里透白的瘦脸在面前晃了一晃,几点银星没入胸腹,胸口顿时一阵清凉,刚才撕扯一般的痛楚的瞬间好了大半。
“大人多歇歇吧。”杨秋永远是那副万年僵尸脸的表情,凌玉城非常怀疑,只有特殊到一定境界的死人可以让他的脸色改变一下:“昨天那一下挨得可不轻。”
“……昨天?”
“大人你昏迷了整整一天!”
一天么……怪不得外面的欢呼声到现在都没有停。凌玉城默默垂眼,遏住唇边浮起的浅淡笑意,刚要开口,就看到杨秋风一般地转过身子,一手叉腰,对着帐外提气就吼:
“叫叫叫,叫什么叫!我都说了不会死!大人昏过去而已没有大碍的!都闭嘴!”
挤满了人的军帐一下子静得没有半点人声。人影摇曳,那些血火杀伐都没有半点畏惧的勇将,此时却在一个瘦弱医官的吼声面前接二连三地垂下了头,一个一个脚尖跐着地面,恨不得直接缩到帐篷和地面的缝隙中去。
嘴角往上一勾,凌玉城在笑出声来之前赶紧板起了脸。这一笑肯定要震动脏腑,一震动就要咳,一咳出来……医官就在面前,保准就是回头一顿吼再加两把黄连……
他尽量轻声地开口:“弟兄们怎么样了?”
些微尴尬,却是难得轻松快活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了。甚至连方才气势如虹的杨秋也忘了说话,良久,带人在奚族领地杀了个尸山血海,而后匆匆赶回,前天刚刚踏入青州的亲卫队长贺留才了站出来,低声报告:
“战死三人,重伤七人,轻伤十五人。重伤的弟兄里,有两人终身残疾,还有三人……不知道能不能救得回来。”
“扶我起来,去看看。”
“不许去!”
能这样当面呵斥凌玉城的,只有被称为“宁见阎王,莫见老杨”的医官杨秋。此人其实还是好脾气好说话的,但是你要敢违反他的医嘱,该喝药该养病的时候不肯乖乖听话,他绝对可以整到你生不如死。若是在平时,哪怕凌玉城也不会和他当面顶撞,此时却是把医官的怒吼视若无物,转向贺留,沉声重复了一遍:
“扶我出去。”
“不许起来!你肺受伤了!五脏都有震伤!肋骨肯定骨裂保不齐有骨折!给我在床上躺个三天再说唔唔唔唔……”被人捂着嘴拖到一边,贺留和罗杀一左一右亲身上前,尽量轻柔地把凌玉城架了起来,给他披上一件洗得发白的竹布披风,早有侍立门口的卫士上前一步高高挑起帐帘。
在帐口眯起眼睛,适应午后炽烈阳光的一瞬间,外面的欢呼声陡然掀起了一个巨大的浪头。
凌玉城轻轻挣开左右扶持着他的臂膀,踏着缓慢,然而尽量稳定的步伐向前走去。
上千双眼睛跟随着他的脚步转动。
那些在阳光下黝黑、在风霜中皴裂的面庞,一个个写着毫不掩饰的担忧,写着如释重负的轻松,写着发自内心的欢喜……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凌玉城轻轻微笑。
他抬起手,忍着胸口一跳一跳的疼痛将手臂举过头顶,向着欢呼不止,队形却分毫不敢散乱的军阵挥了一挥。
回首,大将拱列;面前,甲士如云。
“大人!”
“大人!”
“大人——”
从伤兵躺卧的帐篷里出来,凌玉城不顾军医的夺命咆哮,沿着绵延数里的营帐一座座走了下去。
贺留、奚军、罗杀,三名大将先前都被他派了出去,各带一千五百骑兵,数十日间往返千里,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此刻再看,去年九十月份招进营里的新兵固然褪去稚嫩、多了沉稳,老兵也焕发出了一份锋利的气度。
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修心养德,要的是每日三省吾身;时不时的拉出去见血,则是打磨一支军队的不二法门——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大营门口。青州边境匆匆立起的军营外,一杆大纛迎风飘扬,旁边长杆上高高悬挂着五具尸体,乌鸦不断飞鸣着,时不时落下来啄食一口。
凌玉城脸色蓦地沉凝下来。
那支□□,从堆得高高的粮包中间射出来的时候,他只来得及提气凝在胸口。
幸好,那不是三十步内可透重甲的强弩。
幸好,粮车上地方狭小,那口箱子里蜷缩下一个刺客后,放不下更为强劲的□□。
幸好,他即使赶路也习惯性地披甲在身。
幸好,刺客瞄准的是他的胸口,而他在皮甲里面还垫了一块护心镜。
幸好……
他静静转向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的下属。
“你们怎么看?”
哗啦一片甲叶响动。以奚军为首,五名大将和数十副将校尉跪倒一地,拳头叩击心口甲叶的声音,在晚风中整齐得有如一声:
“大人,我们出兵吧!”
跪得当真整齐。看来这一天一夜时间,他手下将校们,没少为了这件事情反复商量啊……
目光从最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