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没再说话。他顺着高台往下俯视,咸阳钟鸣鼎食十万户,一眼望去无数青瓦飞檐,多丽的景致。
韩非也顺着李斯的视线看了眼,轻轻说了句,“韩国新郑原也该是这模样。”
“如今呢?”李斯问道,“陛下在新郑设了郡,也派了人过去,两三年了,也该是平静些了吧?”
韩非抬眸,风吹起他的衣袂,病弱的男人眼中第一次漫上阴霾,浓烈的阴霾,一点点吞食着光亮。
李斯回头瞧见他的眼神,似乎有些诧异,他轻轻皱了下眉,“总比屠城来得强,你不是还没法释怀吧?”
“错了。”韩非心中默默念道,却没说话。
李斯打量着韩非凝重的神色,思索了一会儿,拂袖推了杯酒过去。年少不复,他们其实都清楚彼此如今是个什么身份立场,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他依旧愿意当这人还是当年那莽撞的小师弟,只是到底回不去了。
韩非截住了那酒杯,捏在手上把玩了一会儿,却没有喝。他忽然抬头看向李斯,视线有些阴沉,“还记得北山石刻吗?”
一瞬间,李斯眼中轻轻浮过清光,他点点头,“记得。”
你我二人,终要为这天下,为这黎民苍生,铸法立道。当年北山之上立誓要抛头颅洒热血,为这天下创立一种全新的秩序的同门师兄弟,如今终于再次重逢了。李斯觉得心头忽然浮上一丝难言的怅然情绪,他打量着面前熟悉的容颜,胸口之气微微一滞。
这近三十年的人生啊,李斯一直是一个人,无论是当年投入吕不韦门下,还是如今官拜大秦廷尉,他从来都是孤身一人。吕不韦要的天下是一个文臣治世的天下,是一个属于天下士子书生的盛世,但那绝不是李斯心中的天下。如今的大秦朝堂更是了,丞相王绾与他自始至终全然不是一路人,几大武将豪族权倾朝野,三代将才的蒙家更是将手伸到了皇嗣身上。
如今的天下,如今的大秦朝堂,国士以文乱法,武将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这和李斯的“一断以法”的天下秩序全然背道而驰。他孤身一人站在这大秦朝堂上,四周全是虎视眈眈的朝臣,他是真正的一无所有,没有依靠没有退路。然而也正是这个一无所有的寒门小吏,一步步缓缓地,踩着无数人的血,登上了大秦廷尉的位置。如今天下谁还敢小觑这位总是温和笑着的廷尉大人?
国士儒生以文乱法,他李斯要灭儒废礼屠天下悠悠之口,武将侠士以武犯禁,他要销天下兵戈磨去他们的野性,这个世上只会有一种秩序,那就是大秦国法。法之上没有平民没有贵族没有大夫没有将军,天下之事无大小均一决于法。这才是李斯的天下,李斯的盛世!
李斯缓缓抬眼,看着面前的韩非,这是他唯一的知交,唯一的朋友。他所求的,天下人不懂,满朝文武更是不懂,曾经吕不韦懂过,可惜两人道不同不相与谋,如今他的坟前已然草高两丈,秦王嬴政懂,可是君王多疑并不轻信,只有面前的这看似病弱的男人真的懂,懂他李斯这一生到底所求为何。
李斯忽然拂袖站起来,西风吹散四角商声,青衫的男人垂眸视线掠过面前的人,潇然笑道:“韩非,无论你信否,我当年是真心待你。”
“我知道。”韩非抬头看向这位十多年未见的师兄,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瞧见了那布衣的少年。他从未怀疑过当年李斯的情谊,正如他从未怀疑过李斯如今对自己的杀意。
“以后上朝别再走神了,这里不是学宫,先生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