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姓沈,名构,字伯真,生得身材高大,气宇轩昂,喜高声谈笑,善大碗饮酒,初时因只求死板的对仗和平仄,忽略了其间的意境,故才名不显,而后便改变了格调,在诗词间多作闺情春怨之语,辞藻那叫一个柔婉而哀苦,婉约中带着缠绵,情意悱恻,读着唇齿留香,且字字句句都透着股知冷知热的体贴劲儿,感人肺腑,令平康坊的名妓们倾心不已,争相咏唱弹奏,时间一长,他的名气就渐渐大了起来,成了如今的‘大’才子,并得了贵人的‘赏识’,被带来参加了今日的宴会。
席间丝竹作悠扬之声,家伎作胡旋之舞,曲水流觞,觥筹交错中,难免有意气相投之人豪迈对饮,以诗交游,以诗会友。而大才子既然想融入这个圈子,顺带洗脱以往笼罩在他身上的疑云,自然也免不了要参与进去,好好的表现一把。
“正所谓文如其人,而他观其行,度其言,就不像是能写得了这种哀婉派调子的,因此很多人都猜测他根本就是从坊间的落魄书生手中收来的诗集,用以充数,欺世盗名。”
此次的交游诗会,对沈构而言,便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因着交游诗、赠别诗一类的诗赋都是要当场吟咏和发挥的,同时得应景切题,合乎情理,对作诗者的素养要求是极高的,和那种慢悠悠的写上大半年,再掏钱请书局印刷出来,拿去坊间发放和传唱的集子截然不同。
若沈构是欺世盗名之辈,那当场就会露怯,更别提想要借机扬名了,能不被群嘲而封笔,成为过街老鼠,就已经是最好的下场了。
“他今日也放聪明了,没有做闺怨诗,遣词造句都颇为豪气,细品竟有几分壮阔的意味。”
崔异淡淡的说道。
于是那些曾质疑过他才华的人都无话可说了。
而沈构的风度极好,并没有借机打击报复,只做潇洒状,说自己是对世间的事物都存了万分的怜惜之心,才常拟妇人口吻,作温和忧愁之语,想要抚慰游子那颗思乡的心、文士胸中那股不得志的郁气……
这番说辞,着实让人耳目一新,大感豁然开朗。
“敢问伯真弟,里头的典故和地名是何意啊?”
提携他同来赴宴的贵人觉得面上有光,便在茵褥下悄悄的捏着沈构的翘臀,然后状似漫不经心的发问,原意是想再给他一个出风头的机会,没成想却捅出了马蜂窝。
“也不知他当时是怎么了,竟憋得满脸紫胀如猪肝,汗水涔涔而下,半个字也答不上来。”
就沈构这幅心虚的模样,是个人便能看出其中的不对劲之处。
于是众人便懒得等他挤出答案了,而是集思广益,迅速把地名研究了一个底朝天,得出这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一个边塞小镇,常年受风沙之困。而沈构长这么大,整日里也就是在平康坊和乐游原游荡,连鞋底都没离开过长安城一步,那他是怎么知道那个小镇的,还能绘声绘色的吟出来,并引用了当地人才知道的沙暴典故?
毫无疑问。
这,就是赤果果的剽窃!
这,就是欺世盗名!
宾客们义愤填膺,索性酒也不喝了,舞也不赏了,而是用上了小半晌的工夫,将沈构的成名作拿出来拆解架构和立意,再和他最先所做的诗词对比,彻底坐实了他换人来代笔的罪名。
而家伎们不再用含情脉脉、温柔如水的眼神打量着沈构,而是都怀着期待的心情,希望那个被沈构利用和压榨的苦主能尽早浮出水面,重见天日。
贵人则是不会把这种事看得有多严重。
他爱重的是沈构的容色和妙处,才华对他而言,充其量只是披在沈构身上的一件撩人的xiè_yī罢了。但此事一出,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也还是会觉得丢脸和扫兴,色心也败了个七八成,便恼怒的自茵褥下收回了手,不再去逗弄沈构。
“后来我懒得再看下去,就出来透个气,无意中走到了园子里,想着既然来都来了,那就顺便看一看你。”
崔异波澜不惊的往前,继续说道:“我先带你去书房里坐坐。至于诗会,那只是个托词,你还是不要去掺和的好。”
“哦?”
许含章没有挪步,只疑惑的看着他,问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他为什么会突然说不出话来?”
沈构此人,看来是真的做出了剽窃的下作事,且又能不惜斯文的名声,以色攀附权贵,那与之匹配的定是巧舌如簧,颠倒黑白的本事,在旁人问起典故时,即使是瞎掰也能掰出个子丑寅卯来,断不会羞答答的哑了口,在人前露了馅。
“虽然我瞧不见,但估摸着应是有东西死死的掐住了他的脖子,才让他变成了那副模样。”
崔异扫了她衣襟前佩着的桃木护身符一眼。
自从离了此物,他便再不能看到邪祟的面目,也不能轻松的避邪挡煞了,但最起码的直觉和洞察力,却还是在的。
“一时慌张失语,吐息困难,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可没有哪个失语的人颈骨会塌陷成那样,走向间隐有指节的痕迹分布。
“当时众人都忙着关心旁的事去了,无人注意到这点。”
而崔异却瞧见了。
“不过,我是没心思来一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
“我的善心是极为有限的,绝不会无缘无故的奉献给不相干的人。”
况且沈构本就是劣迹斑斑的货色,纵使身败名裂,又为恶鬼所欺,也没什么好惋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