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里,庄少功发了一场又一场噩梦,梦见山匪的妻儿抱头痛哭,又梦见他立在客栈厨房的暗门处,许多开肠破肚的枉死鬼爬到他脚边,抱住他的腿。
忽地,冤魂散开,一名凤冠霞帔的女子,款步向他走来。他隐约知道是自己的妻,伸手相扶,那女子却推开他,扔掉盖头彩冠,软倒在一名病恹恹的少年郎的怀里。
那少年郎面如冠玉,却没丝毫血色,不是无名又是谁——
庄少功看得啊哟一声,从床上坐起身来,暗道一声这是什么怪梦。只听得耳边竹叶簌簌地作响,斜对面的窗外,山风浮动,大约是曙更时分,鸟儿也不过啼了两三声。
他记得,昨晚他修了一封家书,便趴在桌上睡着了,如何会躺到床上来?
穿戴整齐,出门,只见隔壁的厢房门敞着,那床上赫然躺着那个无名的少年郎。
庄少功放轻脚步,踱到无名面前。无名闭着眼,一副毫无防备的模样。
这少年郎真是坏透了,庄少功暗想,在梦里,也要气自己。
想罢,他拍了拍无名的肩,郑重地唤道:“无名,该起身了。”
无名闻话睁开眼,像是看见了他,又恹恹地阖上双目。
庄少功晓得无名惯于午时起身,却要和他讲道理:“无名,颠倒昼夜是不好的。阴阳四时,乃是生死之本,《黄帝内经》有云,从之则生,逆之则死。逆时而眠,岂不是逆之则死?”
“让我死。”无名转过身,缩成一团,决绝地道。
他们这样的死士,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拿死来恫吓,恐怕也只有这位庄家少主想得出了。
庄少功坐下来,拍着无名的背:“说什么丧气话,谁不会死呢,‘昨日一花开,今日一花开,今日花正好,昨日花已老’,人生不得长少年,你不睁眼看看窗外的花么——”
无名拉起被子,蒙住头。
庄少功一看,好么,这少年郎也真是光棍一条,装病不成,就要耍浑了。他继续耐心地道:“何况,鸡初鸣,咸盥洗,是为人最根本的礼数?”
想到无名自认为不是人,他灵光一现,激将道:“无名,你说你是兵器,如何使用,悉听尊便——劝你起身,缘何不起?可见你还是人,而且是懒人。”
无名闷在被子里,反问:“你见过会起身的兵器?”说完,又一动不动了。
庄少功败下阵来,灰溜溜地下了楼。
客栈大堂空无一人,他可不敢进厨房,到后院,只见车夫立在马厩旁,赤着臂膀,正在刷马。
他三人出门所乘的马车,套的是两匹马,雄骏颉颃,一红一白。
白马是个齐刘海,银色的鬃毛闪闪发亮。睫毛也是银色的,一双温柔的黑眼睛,细长脸,想必是马中的美人了,任由车夫摆弄,咴咴地,低下头,一个劲往车夫的怀里拱。
“小凉糕,”车夫喝止着,衣襟让银色的马鬃蹭湿,便一只手托住那歪了脑袋偏着身子作小鸟依人状的大马,把褐衣解在腰间,显出一副轩伟精壮的身材,“不要调皮。”
旁边的红马则连连摇头,打着响鼻,一副不愿被洗刷的模样,好似一面响啷啷的拨浪鼓。
车夫让它溅了一脸水,既好气又好笑地骂:“啐,没心没肺的东西。”
庄家有不少千里挑一的好马。就算赤兔在眼前,庄少功不识货,也不会多瞧。
纵使这红白两匹马,能拉着车不停蹄地飞奔,不为道旁水草所动,他也觉得理所当然。
此刻,见车夫对人一般对马说话,庄少功有些好奇,才上前问:“马大哥,它们听得懂么?”
“如何听不懂,”车夫向他见礼,拍一拍红马的脖子,笑道,“豆沙包——这马精,三岁便会衔开门闩,率群马逃逸。少主家占地百亩,三十六院,高墙环绕,它如何逃得出去?一生气,它就横冲直撞,四处撒野,弄得头破血流。那情形,但凡见过的人,一辈子都忘不了。”
对于此事,庄少功有些印象。彼时他尚年少,在族塾听先生讲《庄子》。讲到徐无鬼一篇,忽见窗外人仰马翻,一片混乱。先生喜道——瞧,那便是《黄帝将见大隗》里的害群之马。
想罢,庄少功道:“马大哥,你到我家,恐怕有十余年了?”
“可不是,光阴飞逝,”车夫投来一瞥,目光暖似将熄未熄的炭,“少主也这般俊朗了。”
庄少功经此一夸,有些惭愧:“昨夜,无名告诉我,建安县离此地不远,我们走错了道,原本不必过‘宰羊铺’……当时,我还怀疑,马大哥你有意为之,我真是……”
“少主怀疑,也是应当的,”车夫见他羞于启齿,便截住话头,“这世上许多人,就是轻信糊弄人的道义,任人左右,安心做那待宰的羔羊,才引人作恶,害了人。”
庄少功一怔:“马大哥,你是说,我若不怀疑你,枉死在‘宰羊铺’里,是我的错?”
车夫笑道:“不是么?”
“这么说,与人为善是善错;用人不疑是不疑错;见利弃义是利错;见色起意是色错?”
车夫不答,只道:“少主可还记得,夜盟主为人利用,仍一心向善?”
庄少功心里不快:“马大哥,你昨日讲过,我当然记得,难道夜盟主也错了?”
“少主只知其一,夜盟主虽然轻信,但他秉性坚韧,武功盖世,故而能化险为夷。用人不疑者,必有些过人的本事。那有色有利的人,谨慎些,学一两手防身的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