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无论正邪,所谓的武林豪杰,就是一群为朝廷所不容的亡命之徒么?
他自幼熟读百家之言,晓得圣人奉天敕法举五刑,刑礼治世,仁义克己。做人要与天地合乎其德,与日月合乎其明,与四时合乎其序。无论哪家,也没有说胡作非为是对的。
好么,他学了这些,家里却养了一窝钦犯……他惨白着脸,默默地捶着心口。
车夫替庄少功顺了顺气,又劝道:“少主,想开些,朝廷有律法,江湖也有规矩。即使这两样都没有,只要心中有数,自己想做什么样的人,哪里不是一样?非要那什么法约束着,才能做人么。想那天地初开,没有王法,人一样有善有恶,活了下来。有些人,再拿律法规矩制约他,也只将自己的害怕当做良善,并不知道人非草木,自古便有一样东西,就是心。”
庄少功心神不定,只听了一半进去,隐约觉得这番话大不敬,但毕竟有些道理,具体是何道理,因没听进去,又不能感同身受,也就不太明白了。总之,这马大哥是有很多道理的。
听上去,对方也是目无王法的,但的确是在用心安慰他。
可他还是害怕,岂止是害怕,上有严父慈母需要侍奉,下有庄家数百条性命系于他一身。
无论是无名,还是马大哥,他都不忍见他们伤人或者受伤……因为……
他是他们的少家主。
第8章 死尸客栈
耽误了一盏茶的工夫,一行人出了州衙。未到午牌时分,天似黄昏,浓云翻墨,燕子低掠过街巷。庄少功心不在焉地想,恐怕有一场大雨。应惊羽也牵马出来,把弓和刀往鞍侧一挂,系好斗笠,向他道:“庄公子,你的信,应某替你送了。”
庄少功点了点头,不敢随便说客套话,对方明显是被迫的——此人虽然只是末入流的捕头,却刚正有威严,哪像个有工夫跑腿的无名小卒。“无名,你是不是为难了应捕头?”
“是。”
“怎么为难的?”
“不许他去比武招亲,他不送信,杀他舅舅。”
庄少功没料到,如此卑鄙的手段,也能说得如此光明正大,不禁呆了一呆。
“无名,强不执弱,诈不欺愚,应捕头是你的朋友。你就如此对待朋友?”
这时,应惊羽已上了马,暗想——这个“强不执弱,诈不欺愚”是什么意思?
无名抱手不说话。庄少功只当他置若罔闻,忿怒道:“你不让应捕头参加比武招婿,万一夜姑娘喜欢应捕头,却与之失之交臂,这一生,岂不是毁在你这等卑鄙小人的手里?难道,你还要一路将所有去金陵的青年才俊都赶走?那不如我等即刻回家。”
无名似懂非懂,听着听着,忽地浑身一颤,侧过头,拿手巾捂住口鼻。
“无名,你真叫我失望,”庄少功心想,这少年郎总是装可怜,纵容下去如何了得,狠下心道,“见人不正,虽贵不敬,莫说你是我的家人,就是达官贵人,我也一样不敢苟同。”
应惊羽听了,制止道:“应某早已心有所属,去金陵,也不过是盛情难却,加之是难得的武林盛事,天下少年英雄聚集一处,这才动了结交的念头,不去也罢。”
“我教训我的家人,”庄少功余怒未消,“清官难断家务事,应捕头何必为他说项?”
应惊羽一怔,因不知这位庄少家主哪来的火气,也就说不出话来。
无名终于改口:“鹰爪应,送了信,你可以去参加比武招亲。”
应惊羽恢复了杀气腾腾的模样:“好,你立刻离了永州,否则休怪应某不客气!”
话虽如此说,应捕头应惊羽,仍是揣着信,裘马扬扬地向阳朔去了。
他一逢驿站便换马,二十里一换,日行八百里,不知比庄少功来时快了多少倍。
到庄府门前一里地,一张弓挽尽天边红日,一箭惊飞庭前鸟雀,暮色犹未落下。
这时,庄家的三个人,早已离开永州,沿湘水驰向上游,打算到了洞庭湖,改走水路去金陵。得知家里藏了一窝钦犯,庄少功自暴自弃,不再指望能在城里落脚了。
他有些后悔训了无名,但经过数个时辰的观察,他发觉,无名不长心的,挨了一顿训,却似早已忘了那回事,在马车里仰躺、俯卧、侧卧,甚至睡到了他腿上,看得他也困倦了。
天色越来越暗,无名忽地坐起身,摸索到腰际——
这少年郎,本就是个弱不胜衣的模样,一双手更是生得骨肉亭匀。
恐怕只有油瓶倒了也不屑于扶一下的懒人,才会有这样一双美得可怜的手。
白净细滑,毫无瑕疵。
指甲倒是剪得精心漂亮,衬得指尖饱满温润。
这样一双手,似乎,抚过刀锋,刀锋也会酥软下来。
此刻,这样一双要命的手,嫰玉似地滑开那宽松的衣襟,挑着系结……
“……你做什么?”庄少功吓了一跳。
无名瞅了他一眼,似乎觉得他是在明知故问:“脱衣服。”
——这是当马车是卧房么。庄少功不尴不尬地问:“你……脱衣服做什么?”
“换衣服。”解了系带,无名握住衣襟,把肩一展,剥掉褐衣。
庄少功不敢再看,逃也似的冲出车帘。
无名哪里管这庄家少主如何,将褐衣揉作一团扔了,露出裹紧身躯的夜行劲装。
随后,他打开包袱,捉出一条嵌银网的暗色牛皮革带,又取出一只沉甸甸的竹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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