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清冷,静夜无风,喧闹了半日的江宁府归于沉寂。子时过后,除却夜夜笙歌的烟花之地,褪去光华的金陵西都方有几分返璞归真的味道。
书省,撰作诏制、决断政事的要之所。没有白日里的庄重肃穆,此时的它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月光之下,像个没有防备的孩子一般酣睡着。
月影下,高墙外的枝杈忽地一晃,似有甚么在墙头一闪而过,消失无踪。
贴身的夜行服勾勒出身体的曲线,乌黑的长发盘成一髻束在头顶,插在腰间的匕首崭新得生疏,似在蠢蠢欲动,想要饱饮鲜血。蒙面巾之上仅露出一双眸,布满血丝,急躁而坚毅地扫视着静谧的夜;明明是一身行云流水的轻功,此刻却举步失措,无暇他顾。
书省以往巡夜的守卫此时都没了踪影,他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但是他不能再坐以待旦、袖旁观了。今夜,就是拼上性命也要闯进地牢!
书省的地形图纸早在他的脑海过了无数遍,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找到地牢所在,他深深地吐纳一番稳住心绪,提气凌空掠去。
地牢建在西面的丛林下,入口是以花岗岩垒起的拱形石门,乍一看便似那墓穴一般,森冷晦暗。门口值夜的狱卒不过两人,握着支长矛一左一右站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话来抵抗那排山倒海的睡意,而他们腰间挂着的正是地牢入口的钥匙。
他将腰间的匕首缓缓拔出,锋利的刀刃在清月下闪着寒光。他没有杀过人,娘、或者说是师父,没有教过他怎么杀人。但今晚,只怕要破例了。紧紧握住刀柄,他心一横,迈开步子……
“唔……”
弹指间,背后一人遽然隔着蒙面巾捂住了他的口鼻,另一只钳住了他的胳膊肘使蛮劲往后一拽,他一时不防,就这样被带入那人的怀里。此人个子很高,他的后脑勺正撞在那人的下巴上,敲得他脑仁一震,暗自叫苦。
“先跟我走!”头顶上那人沉声说着,语气似在隐忍——方才撞的那一下,一定很疼。
怕闹出动静来惊动了地穴的守卫,他镇静地任那人拖着他往后走,甚至使出轻功来配合他。进了这书省,他就没奢望活着出去,若能救人自是最好,否则,他也无颜回那个家。
他觉着脖子猛地枕在了一条健实的胳膊上,上下打量时才发现自己就这样被硬生生地拽到一棵大树下,背靠树干。那人松开钳制他的,抽出胳膊,站在了他的面前。
月光透过茂密的枝叶,将斑驳的树影投在了他的脸上。是他?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叫甚么来着?林卿砚?他怎么会在这里?
“赵贤弟,”林卿砚坏笑着,低声道:“我们又见面了。”
正对上他那笃定的目光,赵佑心知是祸躲不过,幸而蒙面巾遮住了他那心虚的苦笑——“林兄,别来无恙!”
“本少爷倒是无恙……不过,贤弟你这几日似乎过得不大顺遂?”林卿砚挑了挑眉,通红的下巴格外醒目,“让我猜猜,这水牢关押的是你甚么人。据传是个细皮嫩肉的小子……而今夜,你孤身一人在书省里横冲直撞的,明知是圈套,还是瞒着你的那些部下来此。那个人对你很重要?底下人不听你的号令,他们效忠的是水牢关着的人。他是,你的哥哥?”
见赵佑痴痴地立着,双眸盈盈,含忧带怨,他不禁有着片刻的晃神——
“他是……你的心上人?”
此言一出,林卿砚亦是哑然。这眼前的赵佑分明是个男子,揣度别人有断袖之癖未免太过冒昧。可不知为何,方才见他一对桃花眼泪光粼粼,那般哀怨惆怅,像极了女子……
乍闻此言,赵佑只是瞪大了眼睛惊愕地望了男子一眼,又很快移开视线,不知是负气,还是一时大度得忘了介怀他的不敬之语。
嗐!男生女相有甚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就说张奉洵那个白面书生罢,不也是这般娇气,弱不禁风吗?
林卿砚尴尬地张了张嘴,半晌都想不起能说些甚么缓和缓和气氛。
“他是我的兄长。”赵佑忽而平静地道。
“啊?哦……”男子如释重负地咧嘴一笑,“是你哥啊,难怪难怪……”
“如今我被林兄所擒,”赵佑面色清冷,“不知林兄是欲将我送官法办,还是私了?”
“嗯?”林卿砚方回过神来。
是了,为何要在这半途截住他?想将他的身份问个清楚?不愿他落入李从善那家伙的罗网之?还是,为着那一句“后会有期”?
“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若我满意,今日我二人便权当不曾见过。”
“能说的,小弟自然会说。”赵佑目色澄明,凛然无畏,“不能说的,便是地牢大刑加身,佑也同兄长一般,无可奉告!”
林卿砚望着对方的眼神,突然有些瘆得慌,果然这玩笑是不能乱开的,这赵佑也是,男子汉大丈夫,肚量忒小了些。
“好。第一个问题,”既然要问,他自然得问一些“能说的”,“你不是饶州人氏罢?”
赵佑一愣,他没想到首当其冲的会是这样一个问题,果然是纨绔子弟,不按常理出牌。懒怠与之多言,他索性回道:“南都城那夜,佑与林兄所述,均是一时情急,大可当作戏言。”
“如此说来,你没有心上人?”
赵佑怔了怔,眉头微皱:“没有。”
“既不是送给心上人,你们不远万里来取此佩,又有何用?”
“事关重大,不便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