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回病房,张小曼替女儿整理着换下的衣服,说:“我记得栾倾待,记得我们之间曾经发生过的一切,记得与顾鸿华的初次见面,记得他约我出去吃过几次饭。也记得何美琪为了阻止你父亲娶我所做的一切徒劳无功。”
她唯独不记得:栾倾待为什么会突然离开荣城,为什么整个栾家会突然移民旧金山。
张小曼只依稀记得自己曾经试图去美国找过栾倾待,后来呢……
后来的事,她都忘了。
顾眉生用柔软的毛毯盖着小腹,坐在病床旁的按摩沙发上,问张小曼:“妈妈,你与他结婚十几年,爱过他吗?”
张小曼没有回答。
不是不愿意告诉顾眉生,而是她不知道该从何启齿。
12月29日,新的一年眼看着就要来临。
张小曼晚上从医院回到张家,夜里睡到一半被一阵骤然响起的烟炮声吵醒,她披着外套走到阳台上,平静地望着天边短暂绚烂的烟火。
她也是个情感路坎坷波折的女子。
前半生与后半生像是一盘楚河汉界清晰分明的分水岭。
张小曼想起初见顾鸿华的时候,自己还是一个大学生,去鸿云等郑温娟下班,却巧合认识了当时已经三十出头,事业有成的顾鸿华。
第一次见面,他是那样的知分寸,有涵养。他朝着她笑得很温和,他朝着她友善地伸出手:“你好,我叫顾鸿华。”
张小曼永远忘不了顾鸿华那双布满老茧,粗糙又掌纹混乱的大手。
初见,她已经知道,顾鸿华与生活简单的栾倾待不同,顾鸿华是个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故事和历史的男人。
他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呢?张小曼不知道。
她只知道他曾经用手中的金钱和财富给了她许多女子都心向往之的东西。
张小曼拥有的第一台环绕声音响,是顾鸿华送的。他派人买了送去她大学宿舍,惹得她的旧时同窗羡慕不已。
顾鸿华有一次去纽约出差,他在康奈尔图书馆幸运发现了胡适先生捐赠的“脂砚斋”版《红楼梦》。他知道张小曼会喜欢,竟然临时改变了行程,在纽约一待就是三个月,将那个版本的红楼梦全部手抄了下来,然后装裱成精美的册子,当成生日礼物送给了张小曼。
那个时候,张小曼并不知道何美琪的存在,她捧着那本手抄的册子,要说心中全然没有触动,那是骗人的。
她也知道,当时正值而立之年的顾鸿华,其实远远要比大男孩一般的栾倾待有魅力得多。
若不是因为他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充满了算计和欺骗,张小曼未必会那样厌恶顾鸿华。
这一年,顾鸿华变了许多。她以为人真的是可以被时光和现实改变的。
却不想:他在时隔多年之后,又开始玩起了当年的那一套又脏又狠的手段。
他算计她也就算了。
可眉生是他的亲骨肉,顾鸿华居然也能狠得下心。
张小曼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个男人心机太深太沉,何时温和,何时残忍,何时真心,何时算计,张小曼完全住摸不透。
这样的一个顾鸿华,实在令她觉得很可怕。
原来,即使栾倾待与何美琪如今都已经不在,她与顾鸿华之间也依然只有一个结局。
*
12月30日,顾眉生在经过一系列彻底的检查和观察之后,终于获得医生的同意,出了院。
当天晚上,荣城银行界举办了盛大的跨年晚会,顾眉生作为银行行业里唯一受人瞩目的女金融家,自然是主办方诚意邀请的重要贵宾。
顾眉生询问栾亦然的意见。
栾亦然说:“我陪你一起去露个脸就回来。”
这一晚,是顾眉生怀孕之后首次出现在公众场合。
12月30日下午,秦婉如带了设计师来华庭一号,让顾眉生挑选晚上参加晚宴的礼服。
秦婉如顺便将一份参加跨年晚宴宾客的名单交到了顾眉生手里。
顾眉生翻看浏览,在看到顾礼墨名字的时候,眉头轻蹙,“顾礼墨什么时候跟银行界扯上关系了?”
秦婉如说:“听说是蒋平南提议的,主办方也答应了。”
顾眉生轻轻颔首,放下名单。她喝了一口橙汁,忽然又伸手抚上了自己的小腹。
这时,那设计师将五六件全都是手工定制的礼服推到她面前,顾眉生选了一件浅金色的复古改良的礼服,然后便起身出了门。
坐上车,顾眉生对秦年说:“秦叔,去茱萸寺。”
一路上,秦年问顾眉生:“从来没见你去过任何寺庙,怎么今年想到去拜佛了?”
顾眉生撑头望着窗外,说:“求个心安。”
半个小时后,秦年跟着顾眉生一起走进了茱萸寺。
这是顾眉生第一次来茱萸寺。
她站在大雄宝殿外,既不除帽,也不跪拜。她背着海而站,双手从容插在大衣口袋里,眸色清寒,望着面前参天一般高大的佛像。
她问秦年:“您信佛吗?”
秦年颔首:“多少总有敬畏。”
顾眉生淡淡笑了笑,话语却是极冷漠的:“佛给不了我平静。佛也给不了世俗平静。”
她转身,缓步走下台阶。不远处的鸽子塔下,有两三只白鸽被这严寒的天气冻死了,只剩下萧条的尸首。
顾眉生说:“你看,这些鸽子每日沉浸在梵音佛钟之下,可到了该死的时候,也依然逃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