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俭和虞芒眼睛唰唰放光:“当真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啊!”
长生看看身边人:“你成日忙着抄书,怎么想起来考据一条百十年不见的水沟?”
“先是看了广丰郡的来历,从前没听说过,有点稀奇。后来有段时间……北边形势不太好,子周颇为担心。我读到有关蜀北地貌的内容,自然比较留意……”自嘲的扯扯嘴角,“你知道,一时上了瘾,总想印证自己猜得对不对……正好年底子周赴北边劳军,途经广丰郡,我便叫他实地瞧了瞧……”
“这么
说,子周也知道?”
“他不知道。”
长生侧头,恰与他目光相遇。
“我没跟子周提这个——只说听闻歧山多歧峰,很感兴趣,叫他路过时帮我瞅瞅。”望着长生,“这是一条能袭不能守的捷径。不管向北……还是向南,总得有人能袭,才派得上用场。随便泄漏,稍有不慎,反可能引狼入室。”淡淡一笑,“当时我觉着,没准过几年,子周会有用上它的时候……现在……也不必提了……”
听到“引狼入室”四个字,即使朴实如虞芒,都情不自禁有点不好意思。
长生扶住他肩膀:“剩下的事,我知道该怎么办……去歇着吧,好不好?”
“还有几句话,要和庄兄说说。”
庄军师肃然应了声:“是。”
子释从袖子里抽出几张素笺,递给庄令辰:“这份名单,每个名字后边写了点注释,庄兄到得西京,或许稍有裨益。毕竟庄兄才是执事者,我这些指手画脚空口白话,姑且看看。今夜看过,便麻烦庄兄烧了吧。”
庄令辰双手接过,扫一眼:“这……”没料到他愿意且能够做到如此地步,意外又感动。多看两眼,暗暗心惊:靖北王的高深尚可推究,这一位,交道打得越多,越叫人难以捉摸,无从揣测。
子释沉默一会儿,轻轻道:“这里头……有些人,非死不可。有些人,非救不可。有些人,非看严了不可……庄兄这一趟,须备不少底子,辛苦了。”
不等庄令辰答话,长生已经应道:“你放心。该死的便死,该救的便救,该看严的一定看严——”说到这,目光往纸面扫过,却没看到那个最扎眼的名字。一句话在喉头打滚:“别的人都罢了,只有那一个,我定要叫他……”终究忍住。往下咽的时候,倒刺一路从嗓子划到肚子里。
子释抬头看他:“如果……非死不可的,跟非救不可的,是一家子,怎么办?如果,非死不可的,与你沾亲带故无怨无仇,甚至贴钱出力大献殷勤,怎么办?你觉得,凭什么,可以断定一个人非死不可呢?”举起双手放到面前,“长生,我只做这一次,决定什么人……非死不可。以后再有这种破事,我可不管了……”
长生顿时把那杀心执念通通抛却,紧握住他的手:“你不用管,我来管,我来管就好……”
“那我先去睡了,你忙吧。”
“我陪你。”见他满面倦容,无精打采,完全比不得早晨起床时的开心模样,心疼更兼后悔,直接抱起来往内室走,“不想这些烦心事了,睡一觉就好。睡醒了,就都好了……”
这边三位自觉将王爷此种举动归结为照顾病号,渐渐习以为常。等殿下身影消失,庄令辰招呼另外两人:“二位将军,咱们这就来商议商议,怎生寻出这条隧道,好好利用罢。”
长生默默在床边坐了半晌,以为他睡熟了,正要悄悄起身,忽听见唤自己名字。
“长生。”
怕是要做噩梦,俯身去抱,却发现眼睛大睁,原来是醒着的。
“怎么了?”
只见他憋了半天,吐出四个字:“我要说话。”
笑:“好。你说。我听着。”
“我只说一次。”
“我记在心里的,哪一句你说过第二次?”干脆坐到床上,把他横抱膝头,斜倚怀中,“说吧。”
“唔……骨头缝哗哗往外冒酸水——你吃过油酥醋鱼没有?”
“没……”反应过来,轻轻“啪”一巴掌,“你到底要说什么?”
这胡说八道的毛病,年纪长了好几岁,大把身份派头,也不见改。长生手底教训着,一颗心却不知为何也好比那油酥醋鱼,酸酸软软,几欲离肉脱骨。
“我是想说……”
子释停了一会儿,闭上眼睛。
“长生,有些话,我怕自己现在不说,一觉醒来,会忘记。又或者……没了心情力气,很可能……再也不会说了……”
“嗯。”
“你觉得……凭什么,可以断定一个人非死不可呢?”子释声音有些飘忽,连带表情也淡漠起来,“——譬如眼下,西京城里,你觉得,有谁……非死不可?”
长生想:这还用问么?
——自是那该死之人,非死不可。
沉默片刻,望着怀中人云淡风轻的脸,忽然怨恨起来:西京城里有谁非死不可?——你明知道,明明知道……我只愿你此生永远不必记起,你却为何非问不可?
心头一震:他为什么……非问不可?
“子释……”
多么希望他睁开眼睛让自己好好看看,清清楚楚说出心中所想,却终究不敢逼问。只能凝视着那长空过雁般清逸修远的眉,那垂丝映水般悠闲淡静的睫,如此渺茫而真切。
子释等不到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