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周停手。子归的箭却仍然架着。傅楚卿总算腾出功夫喘气。其实双胞胎开门就看见他不是一个人来的,然而大哥性命垂危,面对恨之入骨的仇人,两人一时被哀痛愤怒冲昏了脑袋,才会如此不顾后果全力搏杀。
四个轿夫早已爬出几丈远,两名医僮吓瘫在地上。傅大人亲自上前掀开帘子:“袁太医,忠毅伯府到了,请下轿吧。”袁尚古还算镇定,正正帽子,扶着傅大人的手微微哆嗦着往前迈步。
袁尚古袁正尹的名字,如雷贯耳。子周认了认行头,冷脸冲傅楚卿道:“太医及弟子请进,傅大人就此
留步吧。”
傅楚卿一手搀着太医,满面关切面向子周:“这是什么话!我怎么能不进去看看?不看看哪能放心?”不等他回应,自顾自挟着袁尚古往里走,“我费了多大力气,才请动袁太医出宫瞧病——你连看一眼都不让我看?救人如救火,半分也耽误不得。只有我进去了,太医瞧着缺什么灵丹妙药,顷刻就能从宫里拿出来,你信不信?……”
路过子归面前,埋怨道:“都什么时候了,一点旧恩怨难道比大哥性命还紧要?等过了这关口,你俩要出气,我尽你们出个够!傅某人说到做到……”眼看到了内院门前,双胞胎猛地醒悟过来,跃过去拦在当中。
傅楚卿叹气:“二位……这是何苦。你们着急,我难道不着急?你们担心,我只有更担心。”放低声音,“你们大哥这场病,你我心里都有底……还是说——”瞟一眼旁边的太医和身后的医僮,凑到子周耳边:“难道你们不介意闹得人尽皆知?”无视司文郎喷着怒火的眼睛,拍拍他肩膀:“让我进去吧。我保证,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又躺了将近半月,子释终于不必整日卧床。尽管脚下虚浮,腰盘打晃,总算可以离人,能自己勉强走动。袁太医第一次瞧过之后两天,他就已经苏醒。然而接下来好些日子,时醒时昏,几起几落,病情始终不稳。袁尚古与谭自喻两大西京杏坛泰斗,一属官方一属民间,日日争执,互不服气,于论辩中求知,在斗争中前进,联手把他这条小命从阎王那里抢了回来。
大哥醒来之后,子周便坚持上班去了。等到三十旬休,双胞胎一整天都陪着子释。
子归讲起昨日黄昏送袁太医谭大夫回府,微笑道:“二位先生都说不用再来,只拿方子抓药,吃上百日即可。我照大哥吩咐,把咱们用不上的药材都请谭先生带走了。”
子释问:“我听着两位先生又是一路吵嘴出去的?”
“可不是。袁先生说谭先生刮“地骨皮”,贪得无厌。谭先生便说袁先生不过仗着“天南星”,就敢夸口“一见消”,厚颜……呃,那个无耻。袁先生动气了,骂谭先生是“白僵蚕”,谭先生就回了一句“丹皮炭”……”
地骨皮、天南星、一见消、白僵蚕、丹皮炭,均为药名。当日袁尚古登门,正赶上谭自喻犹疑徘徊,难以决断。袁太医过去一看,翻翻子释眼皮,径直对医僮道:“把“还阳散”拿来。”
“还阳散”是热迷心窍救命至宝,其中几味稀罕药材甚是难得。
谭自喻站起身:“阁下要用“还阳散”,且等谭某出了此门。否则明日李大人七窍流血而亡,可别记在我谭某人头上。”
袁尚古斜睇着他:“这都成一汪死水了,没有烈火猛攻,还想冒热气?”
“烈火猛攻?我只怕阁下把个慢慢死,攻成了死得快。”
袁尚古闻言,上下打量片刻,才昂然道:“我若以“紫雪丹”辅济呢?”
“紫雪丹”,色如紫玉,状似霜雪,清心凉血,定神开窍。比之“还阳散”更加珍贵,由宫中御库秘制珍藏。
听到“紫雪丹”三字,谭自喻拱手相询:“敢问阁下是——”
“不才袁尚古。”
“啊!袁大人,久仰。在下谭自喻。”
——二位同行对头从此成为相见恨晚冤家诤友。谭自喻说袁尚古仗着“天南星”,自夸“一见消”,就是讽刺他不过倚仗皇家灵丹妙药,医术未见得有何高明。至于“白僵蚕”与“丹皮炭”,谭袁二人,一个面白无须,一个黝黑多髯,如此雅称,确乎贴切。
听了妹妹转述,子释“哈哈”笑起来。不敢使劲,一边咧嘴一边揉额角。子周这两天心情大好,跟着妹妹嘿嘿直乐。
笑了一会儿,子归含着眼泪,走到子释身前蹲下:“大哥……你能醒过来,真是太好了……要是,要是,没有袁先生和谭先生,我们……大哥,不要再这样吓我们了,好不好……”子周也站到旁边,一声不吭,只举起袖子擦眼睛。
“嗯,不会了。”子释把妹妹拉起来。看双胞胎全顶着两只又大又深的黑眼圈,心下歉意:“对不起。害你们担心。”
彼时彼刻,痛苦悲伤没顶而至,只恨解脱得不够迅速不够彻底。待得缓过来,才意识到那般任性痛快终究遗恨,叫念你爱你护你依赖你的人情何以堪?就为这一点,似乎也没什么不能忍受的了。子释想:人的承受能力究竟有多强呢?……
子归听到大哥一句“对不起”,泪水如决提洪流,倾泻而下。大哥竟然说“对不起”——竟然向自己和子周说“对不起”……
子释微微后仰,倚在靠枕上,合上眼帘,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