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灰堵住了三姐头上的血窟窿,然后,在四姐五姐的帮助下,洗净了三姐身上的狗血,把她抬到炕上。
傍晚时分,三姐苏醒过来。母亲含着眼泪问:“领弟,你好了吗?”三姐望着母亲,仿佛点了点头,也仿佛没有点头。眼泪从她眼里一串串涌出。母亲说:“委屈死俺的孩子啦……”三姐却冷冷地说:“他被捉到日本去了,十八年后才能回来。娘,给我设个坛吧。我是鸟仙了。”
母亲听了这些话,犹如五雷轰顶,心中交集着百感,她惊悚地看着三姐妖气横生的脸,千言万语涌到嘴边,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在高密东北乡短暂的历史上,曾有六个因为恋爱受阻、婚姻不睦的女性,顶着狐狸、刺猬、黄鼠狼、麦梢蛇、花面獾、蝙蝠的神位,度过了她们神秘的、让人敬畏的一生。而如今,一个鸟仙出现在我家,母亲满心里都是阴森森、粘腻腻的感觉,但却不敢说半个不字,因为,前头便有血的教训:十几年前,驴贩子袁金标的年轻妻子方金枝与一年轻后生在坟地里偷情被捉住,袁家的人把那年轻后生活活打死,方金枝也饱受毒打,羞恨交加,喝了砒霜,被人发现,用人粪尿灌口催吐救活,方金枝醒后,便自称狐仙附体,请求设坛。袁家不允。从此袁家的柴草经常失火,袁家的锅碗瓢盆无缘无故破碎,袁家的老太爷从酒壶里倒出壁虎,袁家的老太大打了一个喷嚏,竟然从鼻孔里射出两颗门牙,袁家煮了一锅饺子,捞出来竟是一盆死蛤蟆。袁家只好屈服,为狐仙设了神位,为方金枝辟了静室。
鸟仙的静室设在东厢房里。母亲带着四姐五姐,清除了沙月亮留下的鸡零狗碎,扫掉墙壁上的蛛网和房梁上的灰挂,重新裱糊了窗户。在北墙角上摆起了香案,点燃了三柱上官吕氏当年祭祀观音菩萨时烧剩的檀香。香案前应该悬挂一幅鸟仙的图像。但鸟仙是什么模样?母亲只能征求三姐的意见。母亲跪在三姐面前,虔诚地请示:“仙家,案前供奉的神像,该去哪里请?”三姐闭目正襟而坐,面颊潮红,好像正在做着美好的春梦。母亲不敢造次,用更虔诚的态度又请示一遍。我三姐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依然闭着眼睛,用一种啁啁啾啾的介于鸟语与人言之间的极难辨别的声音说:“明天就有了。”
第二天上午,来了一个鹰鼻鹞眼的叫花子。他左手拄着一根竹筒制成的打狗棍,右手端一个边缘有两个豁口的青瓷大碗。他浑身尘土,好像刚在沙土里打过滚,又好像长途跋涉了一万里,连耳朵眼里都落满了征尘。他一声不响,径直进入我家的堂屋,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自由、随便。他掀起锅,舀了一碗野菜汤,呼噜呼噜喝起来。喝完了汤,他坐在我家锅台上,一声不吭,只用那两只锐利得像尖刀一样的眼睛,剜着母亲的脸。母亲有些惶恐不安,但还是装出泰然样子,说:“客人,穷人家没有什么待客,如果不嫌弃,您把这个吃了吧。”母亲把一个野菜团子递给他。他拒绝了野菜团子,舔舔裂了许多血口子的嘴唇,道:“你们家女婿让我带来了两样东西。”说完这句话,他并不往外拿东西,我们看着他身上那套千疮百孔的单衣和从单衣破洞里露出来的粗糙、肮脏、仿佛生着一层灰白鳞片的皮肤,实在想象不出他带给我们的东西能藏在什么地方。母亲纳闷地问:“哪个女婿?”鹰鼻鹞眼人说:“我也不知道他是你家的哪个女婿,我只知道他是个哑巴,能写字,会使一把缅刀,他救过我一次命,我也救过他一次命。我们俩谁也不欠谁。因此,两分钟前我还在犹豫,是把这两件宝贝给你们,还是不给你们。如果刚才我舀你们的汤喝时,大嫂口出不逊之言,我就把这两件宝物私吞了。但大嫂非但没出不逊之言,反而把仅有的一个菜团子赠我,我只能把它们给你们了。”说罢,他站起来,把缺口大碗放在锅台上,道:“这是秘色青瓷,是瓷器中的麒麟凤凰,天下也许只有这一件,你们那哑女婿,并不知道它的价值,他只是在一次打劫后的分赃中分到了它,捎给你们,无非是因为它大吧。还有这一件,”他把竹筒往地下顿了顿,使竹筒发出空空洞洞的响声,“有刀吗?
”母亲把菜刀递给他。他接了刀,切断了竹筒两端几乎看不见的细绳,竹筒豁然开朗,裂成两片、一卷画轴掉在地上。那人抖开画轴,使我们嗅到了一股霉烂的气息。我们看到,那发黄的绢纸中央,画着一只大鸟。我们不由地大吃一惊,画上的鸟竞与三姐背回来的那只肉味鲜美的大鸟一模一样。在画上,它昂首挺立,并用大而无神的眼睛,轻蔑地斜视着我们。关于这幅画和画上的鸟,鹰嘴鹞眼人没做任何说明。他卷起画轴,放在碗上,头也不回地走出我家堂屋。他的解放了的双臂修长地垂挂下来,在阳光中随着他的巨大的步伐僵硬地摆动着。
母亲像一棵松树,我像松树上的赘瘤。五个姐姐像五棵白柳树。司马家的小男孩像一棵小橡树。我们组成一片小小的混生林,默立在玄而又玄的秘色瓷碗和鸟画前。如果不是炕上的三姐发出哧哧的冷笑声,我们也许真的就成了树。
三姐的预言应验了。我们毕恭毕敬地把鸟画请入静室,悬挂在香案前。缺口的大碗既然有如此不凡的来历,凡人谁配使用?母亲福至心灵地把大碗供在香案上,碗里盛满清水,方便鸟仙饮用。
我家出了鸟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