憋了半天,他终于挤出句话:“这……这只是小子戏作,当不得真。”
“为何不能当真?”梁峰眉峰一挑,“农事关乎国之兴亡,乃天下第一要事。这些年,并州开凿的水渠合计恐有千里,水碓更是一年一新,为百业之利。若非行卷写的出色,求知院又怎会录取?”
祖台之愣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自幼他身边长辈最重视的,就是经史诗礼,儒家典籍。后来稍长一些,还要学习老庄玄理,懂得如何做一个风雅之士。赋诗玄谈,才是当世最看重的才华。数算?水利?只能算游戏。
就连他刚刚结识的郭璞,也是一位标准的名士。诗句仙逸,文采富丽,加之其广博才学,更是让人称奇。比起旁人,他这点微末爱好,简直不值一提。
可是面前之人,实在不像是随口敷衍。难道这位使君真是重视自家行卷,才唤他前来吗?
眼见对面青年都有些坐立不安了,梁峰不再买关子,直接道:“我设崇文三院,就是为选才。想要安民治州,也不能单靠诗书。不知祖郎想选什么科目,继续精研呢?”
他的话没有说尽,但是其中意思分明,也跟当世“远俗务”的风气背道而驰。然而梁刺史是出了名的勤政爱民,并州一地又在他治下,有这么个想法,也不算太怪。只是在他面前说这话,又专门提到了行卷,意味着什么?难不成求知院中的院士,也能出任官职?
这下,祖台之犹豫起来。要选什么,他还没能下定决心,可是直面那双亦如明镜的双眸时,心中所想,又焉能瞒住。咬了咬牙,他低声道:“小子想试试匠作一科……”
这真的有些不上台面了。将作原本为秦时官名,转指掌管宫室,打造用度诸物的少府官职。求知院中,改为“匠”字,本身就低了一级,这种类似匠人的东西,又岂是士族该接触的?可是祖台之真有些忍不住。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等可以由数理推演至实物的运作模式。
能工巧匠数不胜数,然而哪个能说出自家所造之物的原委?没人可以。他们只是依照经验行事。但是匠作一科,不同往常。弦度几分,才能让水碓稳稳旋转?弓身几寸,才能让箭矢射的更远?为何添一炉杂料,能让铁韧上几倍?这些,都是匠作一科要精研的东西。对于祖台之而言,此科真的太过新奇!
梁峰没有笑,反而轻叹一声:“匠作一科由刘院士所开,虽然规模有限,但是其产出,乃是供养书院的根本。只是世人厌它俗杂,不愿深触,哪知技近乎道!”
人人皆知《庄子·养生篇》中“臣之所好着道也,进乎技矣”一句,可是谁会做此解呢?这话究竟对是不对,祖台之也无法分辨。然而供养书院一语,还是让他颇为震惊。匠作竟有此效用?
梁峰的话声未停,继续道:“如今刺史府内设诸曹,各司其职。但是水利、匠坊、营造等类分散诸曹,无人调度,终究是我一桩心事。若是另辟一曹,选能者任之,领匠作发挥全效,才不枉这科之设。”
祖台之眨了眨眼睛,这话的意思是,使君属意他出任这个新曹掾属?他来晋阳才几天功夫啊!
“小子……小子……”祖台之张了两遍嘴,终究没能把下文说出。
梁峰倒是一笑:“只是此职仅仅同诸曹相当,又要从匠作科内录选,并非多大的官职。倒也不急于一时。”
祖台之一听就懂,这新曹只是意向,究竟如何设置,能否选他,还要再看情况。不过短短几句话,彻底勾起了他的争胜之心。他年方十八,祖氏在朝中也没有当职的高官,入刺史府为掾其实并不丢人。更何况新曹乃是梁刺史一手设置,意义自然非同小可。
他能胜任吗?祖台之冷静了下来,那颗属于世家的骄傲之心,也开始复苏。他苦学这么多年,为的不就是为官吗?这样的机会,怎可怯懦避之!
看到祖台之渐渐清明的表情,梁峰心底也是一松。这事其实耽搁挺久了,现在可没有六部之说,官员职能交错,管理起来极为麻烦。他实在急需一个工部,来统杂务,让并州的各项新兴工程、匠坊步上正轨。只是匠作科里懂钻研的不少,懂为官的却着实不多。让科学家从政,是最得不偿失的事情,技术型官僚可就不一样了!
祖台之虽然年轻,但是行卷写的已有几分火候,对于匠作又不排斥,只要能力跟得上,当是一个好苗子。就算没有祖冲之这个念想,也可以拿来一试!
“非止匠作,求知院处处新奇,小子哪会荒废。多谢使君提点。”祖台之坐直了身体,回答也从容多了。
这才是他想要的人才,梁峰一笑,像考校后辈一样,又简单问了他几句院内事宜,便有了送客之意。直到这时,祖台之才反应过来,使君居然一句都没提他家兄长。难不成这次真的是专程请他?
犹豫一下,祖台之还是忍不住道:“家兄守庐,应在三月之后期满。”
虽然都说守孝三年,但是服丧其实只用二十五个月,也就是两年之后,再加一月。祖逖居丧的时间,马上就要结束了。
梁峰并未接话,而是道:“若是不出意料,幽州都督怕是年内会对并州兴兵。祖氏乃范阳著姓,却有些不便。待到兵乱结束后,我会再派人相请尊兄。”
这话里,透露出了双重含义。一是点明未来的战事,体谅祖逖身不由己;二是表明自家并未放弃,还是有征辟祖逖的意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