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永远不会回来。
好一世游园惊梦,媚语耗尽,在经年的午夜剩我辗转于旧故的贪恋,渡过成百上千个无人诉孤苦的漫漫长魇。我在宴厅找人拔剑,从阿爹和阿娘身体中依次穿过,他们从前总是在争执相吵,这回却含情脉脉执手依偎,亦不怪责我的莽撞,阿娘伸手想顺顺我的衣衫,阿爹对我微笑,道:“儿子又长高了,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我在校场找人拔剑,姐姐从门外端着食盒提裙匆忙赶来,柔声唤我:“阿澄,阿澄,别跑这么快了,又摔着怎么办呢?姐姐给你熬了莲藕排骨汤,是偷偷给你一人做的,别人都没有,你快趁热来尝尝,乖。”我又跑过很多地方,找很多人拔剑,那群猴子一般的莲花坞子弟嘻嘻哈哈跟在我后面笑:“师弟又找错人了,剑总是拔不出来。”
无论前半生是如何的落寞与不堪,我却总是幻想着与你重逢的时刻,在云梦热闹的街头,在酒酣耳热后的家宴,在落花时节莲花湖畔的扁舟,你摇摇手中瓶罐,笑道:“师弟,一起喝酒。”
“江宗主是疯了么?”“这口中怎么还喊着爹娘姐姐?他、他不是全家死光了吗。”“出现幻觉,走火入魔。”
又一只颤抖的手拔不出随便,江澄爆喝一声将人推开,他想抽剑转身,一只坚定有力的手突然横出来,紧紧抓住随便,以巨力将江澄扯回来,一把抱住。
江澄百般挣扎不脱,内心暴戾,扬起紫电便在那人背上抽出一道。换旁人已应声倒地,可那人仅仅是浑身一震,没泄出一丝痛哼,反而更紧地搂住了江澄。
“江侍卫,将在场之人领出去各自安置,伤不重的世家好生安排船只送出,至于伤势重的,我记得莲花坞西厢有足足九进客房,供清谈会待客。”这声音虽然温和悦耳,却条理分明、透出不容抗拒的气势,“江总管,去江宗主从灵堂出来后一路到过的所有地方,解释情况,安顿客人,说魏无羡和蓝忘机以及鬼将军,闯入江氏灵堂,江宗主上前阻拦,以一敌三,所以负伤。”
“蓝老师,你最是德高望重,江宗主受伤与含光君有关,由你出面做好各大宗主家主工作,免去日后飞短流长,对两家都好。”他临危不乱,原本慌乱无措的江氏门徒迅速各归各位,纷纷离开,喧哗的莲花坞逐渐恢复秩序。
蓝启仁郑重点头,率蓝氏门徒率先离开,并示意如战败斗鸡般的金氏及其他家族随之一道。聂怀桑特意在潇湘苑众人经过身边时,对谢紫彤耳语道:“封嘴这事,懂事的靠蓝启仁,有些不懂事的,就有劳你了。”
谢紫彤先是微微一惊,随后醒悟过来,眉宇间浮现一层冷冽,点头后离去。
世界安静了,聂怀桑怀抱着还在挣扎的江澄,在沉默中与江澄角力。
江澄的头一直埋得很低,透过凌乱下垂的碎发,能看见他眼睛瞪得极大而瞳孔缩得极小,因而双目露出四边眼白,无声地喘息。聂怀桑稳如泰山无法撼动,他逐渐放轻了抵抗,一只手在这时温柔地抚摸上他的头顶,柔声道:“阿澄,我在这里。”
在江澄的僵硬与沉默中,聂怀桑抚摸江澄长发,沉声道:“阿澄,屠戮玄武那回,若不是你一刻也没有休息,将十日的路程硬生生压到七日,魏无羡已横尸窟底。”
沉默依旧,僵硬却陡然松动。
聂怀桑的嗓音天生自带笑意,面上又有酒窝,他平时哪怕不带情绪地说话,听上去也像含笑,此刻他说得慢条斯理而字字千钧,天教fēng_liú的嗓子隐隐透出一把华丽高贵的腔调:“阿澄,你不欠人。”
江澄的瞳孔恢复正常尺寸,撑裂的双目逐渐又成雄姿英发一对杏眼。他身边弯腰抚他后背的江厌离消失了、并肩站在他旁边的江枫眠和虞紫鸢消失了、或坐或蹲围着他撑下巴玩笑的那群江氏子弟也消失了。
当最后那提着两坛天子笑的身影也摇头晃脑地消失殆尽后,江澄双手回抱住聂怀桑,将脸埋在聂怀桑胸前,唤道:“怀桑。”
江澄身长八尺,时人云得罪谁也不能得罪他三毒圣手,生得高大英俊,以晚娘脸示人,行事刚烈正直,管理宗室大开大合、杀伐决断,凌厉得就像一条雷霆霹雳。可聂怀桑此时抱着他,却感觉到他是那么弱小无助,如同终年得不到父亲一个拥抱的稚子。
江澄的声音已平静寻常,淡淡道:“怀桑不要看我。”
一语毕,便抬起右手,严严实实遮住了聂怀桑的双眼。
聂怀桑没有说话、没有动作,维持抱紧江澄的姿势,任凭江澄一动不动地埋胸。
画面越拉越远,这屋子里的灯火逐渐被宏大背景中的夜色吞噬,化为越来越小的方形。灯火的中心,是一对相拥的男子,无人发出一丝声响,无人做出任何动作,此时的无声是世间最好的温柔。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江澄是否在哭。
一只乌鸦飞过莲花坞上空。
乌鸦落满思诗轩画搂的栏杆、垂脊、庇,薛洋从一根通天柱后绕出来,双指夹着一张符篆。
他来到了熟悉的场景,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畅自在,长长的黑发划过夜空,符篆一出便无火自燃,卷起一角化为灰烬落在地上。
而落在地上的一瞬间,思诗轩陈年群鬼顿时被薛洋齐齐唤出,朱阁焚狱火、万鬼共嘶鸣,那是足以使魏无羡产生共情的怨灵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