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谢衣一凛,背后陡然冒出层冷汗,他明白沈夜想到了何事,也明白这件事在两人之间的分量。
那是一切的开端,也是一切的终结,若没有那件事,兴许很多故事会完全不同;但如果真没有那件事,两人也绝不会有此刻。
沈夜看着谢衣,似乎漫不经心地说着,他声音轻微,甚至有些飘渺,可从他嘴里蹦出来的每个字,都如雷霆,如巨石,重若千钧,不容逼视。
“我后来想,是否怪我自己太纵容你,太顺着你,才让你养成了那样的性子,让你长成了那样的人……你很好,太好了,好得行将就木的流月城容不下你,留不住你。”
“师尊……”
“你不该生在这时候的流月城,而该在更早的时候,早在我烈山部从不需要考虑繁衍危机的辉煌上古,那样的话,烈山部历史上必定留下谢衣大祭司的丰功伟绩,令吾辈后人敬仰万分。”
这话听着已有些不对了,谢衣也不知该说它是讽刺好,感慨好,还是沈夜无可奈何的自嘲,只觉如坐针毡,可两人之间的距离又令他逃无可逃。
何况他也并不想逃,历经三段人生,如今的谢衣,早已不会逃避任何人,任何事。他很清楚,这些都是沈夜心底隐痛,说出来反倒更好,于是不发一言,只默默听着。
“我有时也会想……若从小不给你自由发挥的机会,不对你那般宠溺纵容,而是严格督导,只令你学我所择定的东西,不让你触碰偃术,强迫你跟随为师的步伐一步步走下去,你是否就不会与为师分道扬镳,不会弃为师而去?是否那样对流月城更好,对你我更好?”
“师尊……那师尊如何认为呢?”谢衣沉默片刻,低声问。
沈夜似乎被他问住了,也不回答,转头默默看着那一点灯火,过上许久,才悄声叹道:“天意难测,人心亦难测。”
尽管已想过千百次,但他依然不确定那究竟会是一条怎样的路,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若当年换一种方式教导谢衣,谢衣会成为第二个沈夜么?
沈夜已丢失了他意气风发,快意自我的少年时代,要让谢衣也丢掉那一切,成为自己的影子么?即便从大局上讲,烈山部当真需要第二个沈夜,而不是一个更温和,更明朗,更能带领族人休养生息的谢衣么?
于公于私,沈夜所走的血腥黑暗之路,都不该再有第二个大祭司踏足,让一切终结在自己这里,为烈山部扫荡出继续生存的黎明,就是他毕生的事业所在。
而在那之后,沈夜已注定无法带领族民继续走下去,能接任大祭司的只有谢衣。
可是,谢衣偏偏连那场黑暗都不愿栖身,又何谈接过自己的一切,步入黎明呢?
在过于沉重的困局中,在无数压力的倾轧下,他甚至萌生过干脆杀了谢衣的念头,这念头让他感到恐惧,仿佛连心底最后一丝光明,也被迫轰然倒塌。
他还记得那每一个将他逼上绝路的瞬间降临时,心里是如何想的。
沧溟告诉他必须启用冥蝶之印,届时她将彻底灰飞烟灭,连荒魂都留不下来;医者们都说小曦没救了,她永远只能这样,受尽三日轮回的折磨,一直到死;瞳身上的病越来越严重,整条腿都换成了偃甲,终有一日他会连脑子都烂掉,彻彻底底被顽疾吞噬……
永远都是不好的消息,永远都在加重困局的力度,流月城就像一个油尽灯枯的怪物,正拖着脓疮、流着鲜血,往死亡的大路上飞奔。他用尽所有力量想阻止它消亡的脚步,却如蜉蝣撼树,人力在天道规则下渺小得不值一提。
还好,还有谢衣……还有谢衣在。
他是那样光明耀眼,聪慧正直,连幽灵般的顽疾,也舍不得去沾惹他,仿佛天边暖月,是这座濒死之城里最美好的存在,将族人交给他,再适合不过。即使所有高阶祭司都死亡,只要有谢衣在,就一定能好好带领烈山部走下去。
这曾是沈夜最完美的构想,最圆融的梦境。
沈夜将手掌盖到脸上,捂住双眼,好久好久不曾这样深入自己的内心,一一品读那些愤恨、无奈与痛楚,体内病痛似乎也由此翻涌而上,强烈到了司幽神珠都镇不住的地步,让他呼吸急促,浑身轻颤。
或许和方才那场梦魇也有关?
归根到底,还是自己的心乱了,彻底乱了……
“对梦境里瞳那些指责,我有时也会想,为何自己不能像他一样放弃情感,只靠理性指挥自己,像他那样冷静甚至冷酷?那样会少去许多痛苦挣扎。然而同时,我又不停地告诫自己,绝不能像瞳一般,那些无用的情感心绪,或许是属于沈夜这个人的最后的东西。”
师尊……谢衣不语,眉头紧皱,揪着衣摆的手已紧紧捏到了一起。
“矛盾,可笑的矛盾……本座决意殉城,决定做烈山部史上最大的罪人,也果断去做了。可内心深处,却又深深向往着温暖湿润的龙兵屿,盼望能有机会再去看一眼……”
他声音渐低,最后完全沉默,过了好一阵,才再度低声问:“谢衣,你觉得……为师很可笑吗?”
“不。”谢衣俯下身,温柔而坚定地搂住沈夜,在他耳边郑重道:“师尊是谢衣生平仅见的卓越之人。”
第30章
次日天气晴好,谢衣起身梳洗,见红日跃出东方,天宇蔚蓝,流云如丝絮远远挂于苍穹,深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