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辰风踩出一步才回首,站在比他高一阶的台阶处与他愈发晦暗的双眸对视:“诚如那位大夫所说,一切都无法更改,你也知道,不是么?”
两人一时静默,而后皆露苦笑,交握的手指缠得更紧了些。
江言对自己的情况知根知底,此身已亡、全靠蛊虫存续,却在回到青岩前便感岌岌可危,纵然药王开出了温养之法,也比不了蛊虫急需的血肉生魂,如此维系不过两个月,恰在擅长偏方毒物的师兄回谷时露出颓败之相。
沐辰风也并非一无所知。早在尚宅燕归泠便有所提醒,而那方士见长的道长也悄悄叮嘱过,这种剥离的生魂附身死躯难以成功,即便成功必会溃散,只因这躯壳本身支撑不住。
江言总半开着玩笑明示暗示,不过让他有所准备,殊不知全无表示的沐辰风早已了然于心。
“辰风不必介怀,那位师兄医术高超也来得及时,定是能保得几年无虞。你听他骂我自作自受,我都还不了嘴。”江言自嘲一番并不在意,与他比肩而行神色如常,出口的话皆是安慰之语。
沐辰风抬眸看他:“你这般,已是无法医治了么?”
“师兄说用方剂可染,我便不愿……除非你嫌弃。”江言故意蹙眉问。
沐辰风瞥眼去看伞边落下的如串水珠,摇头不答。
待进了熟悉的院落里,江言便拍着他的手背放开,欣然前往将那廊下的灯笼一盏盏点了。幽暗的居舍渐亮,沐辰风这才仔细去看他背后的银辉,紧握了一路的伞柄便在手中断裂,伞面宛如绽开的白瓣昙花滚落雨中。
白头偕老,莫如是。
沐辰风眼神一动,似要将他如瀑银丝看入心底。
千仞立壁之外暮春荼蘼,青岩花谷里常春依然,只是接连下了几天不小的春雨,待放晴时已打下满地落英。
江言服了那据说掺了苗疆毒虫的新方汤药,那本该败落的容颜似又鲜活了些,既不想将那灰白泛银的头发染黑,便整日待在自己的住所里寸步不出,还经常捻了棋子邀沐辰风对局。
沐辰风自幼一心习武、不善棋道,即便与他对弈,每每到了关键处都被对方不着痕迹地放一手,次数多了既无奈也深感无聊。故而他宁可推诿后去清扫院落,再捡根花枝比剑,寥寥几招可点出一阵得意春风、聚起纷落的花瓣随气而行。
江言便爱在此时坐在廊下的花影里观剑,看他白衣翩然舞动花枝,腰间腕上的香囊球便在此时叮铃响起,脆如孩童的笑声划过悠悠岁月。
沐辰风回首时,江言多半已睡着,披了黑纱薄衫、踢去鞋履靠在廊柱上,身后白发垂至地上打着银卷,指尖夹着的玉棋子欲落未落,任日光映着长睫在毫无血色的脸上投下稍暖的阴影。
万花几月来只饮汤药较从前消瘦不少,沐辰风架着他回屋也已没那么吃力。他将人放上床榻盖上薄被,再在枕边放上那支花枝,以便他睁眼就能见着谷里的春天。
江言其实不需要补眠,入睡大约是汤药所致,且一次比一次时间长。有时他午后睡下,要到凌晨才会醒转,醒来见着从旁打坐陪伴的沐辰风,总会伸出冰凉的手去碰他温热的脸。
沐辰风也曾对药方存疑,在子夜时分再入魂墟,却无论如何找不到江言。按尚水云所说,江言的魂魄被锢在封印上,并不能在魂墟自行走远,他便知那方是真正用来延缓的。他之所以睡着,是那汤药强行令他躯壳暂歇,愈发虚弱的魂魄也一并跟着入眠。
尚道长也曾说终会有支撑不住的一天,慢则数年,快则数月。只是他不知一切竟来得这样快,相处不过一季便生了变化,快得让人觉不出太过悲恸,快得让人尚在梦里、根本不愿醒转。
江言入睡的时间愈长,清醒后恍惚的时候也愈久,有时候会错认人,会说几句糊话,或问一声睢阳是不是解了围、战事要持续多久。沐辰风便觉得,从前江言戏称要认不出他、吃了他的话也许真会实现。
只是,他从未认错过沐辰风,能用偶尔显现光彩的凤眸看着他,再叫出他的名字,自然而然仰起脖子、往他嘴角印一个冰凉的吻。
落花时节,沐辰风已能娴熟地将药分量熬得刚好,却有一日无论如何送不进江言的口中。
万花这次睡了很久,一天一夜都未醒过来。沐辰风在旁枯坐一宿,待天边烧红了朝霞,有五毒弟子踩着叮铃的脚链奔过来,拉开槅门就伸手往江言额头上探。
道长本能地惊起,手才搭上剑鞘,已认出苏玥那张清秀的脸。燕归泠也到了,略微行礼后便拢着袖子站在门边观望。
苏玥取了竹筒在双眸紧闭、形容枯槁的万花身上一番探查,居然面露骇然之色,收起竹筒再寻思良久,才在燕归泠的首肯下朝沐辰风坦白:
“道长,我原来想着用法子引蛊虫出来,可现在……宿主的躯壳撑不住,是因为蛊虫已先行消亡殆尽了。”
“沐道长。”燕归泠在沐辰风刹那色变时开口,观察着他的反应谨慎地接话,“他华发那日师兄便猜测蛊虫有异,所开方剂乃是先前昆仑所得,拖得这十几日已是不易。”
他们如此一说,只当沐辰风会大受刺激,不料道长只默默在江言身旁坐正,抬手轻抚过他有些渗人的青白额间,垂眸轻道:“多谢几位相助,贫道没齿难忘。”
燕归泠与苏玥互看一眼,后者望着沐辰风淡得有些不似活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