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中岛光是第一次与司远阳打交道,没有经验可以借鉴,听了这话的语调莫名有些头皮发麻。他的屁股不由松动了一下,与油先生对了个眼色。油先生对司远阳笑道:“可否借一步说话,不必弄得这样剑拔弩张嘛,啊哈哈,大家都是怀有好意的,应该一团和气,和和气气,那话也好说,是不是啊?”
中岛光也随之点头:“是,我们对外的态度一向是友善的。如果您觉得不方便,我们就借一步说话,彻底地谈一谈。”
司远阳不想谈,厌烦地做个手势,佣人便上前来架人。
中岛光是个细身量,被佣人一左一右地端了起来,登时濒死似的又跳又嚷起来:“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太无礼了!”
小客室地方有限,不够他的正义形象长久曝光于司家父子面前。三步两步他就被拖到了门边,便抢着叫道:“司二先生,您父亲是个十分厉害的人,我看您是一直被蒙在了鼓里!我可是知道很多有关您母亲的事情!……”
一路拖拉扭拧,这两名说客被毫不客气地扔出了司公馆大门。两人悻悻地拍衣掸灰,而那中岛光回过头来咒骂一句:“野蛮无礼的民族!”他又对着油先生啐了一口:“八嘎,你来之前是怎么说的,现在又是怎么样了?!你这中国猪!”
油先生是世界上除向日葵外最向日的东西,听了这话依然满面笑容地点头。
中岛光怒气勃勃,见对方光是点头,恼火地一径走了。
油先生含笑望着他的背影,慢慢地收了笑容,仿佛脸皮遭到了迅速扫荡。
抗战开始后,日本人计划组织伪政府,有意拉拢司远阳和一些有政治声望的高官遗老去做事,在暗地里展开工作。油先生在司太太跟前是忠狗义犬,在日本机关中是孝子贤孙,承欢膝下,上窜下跳。他不仅有善居万物之下的美德,还有一双火眼金睛,善于以小见大,长于不动声色地在小茶杯里兴风作浪。
他与司太太都是博爱的和平人士,知道她对日本人的恨绝不及对小儿子之万一。司文勉因游行入狱,横空飞来个日本力量,施压要求严办,搞得司远阳措手不及,正是油先生掀的风浪。他一面借师剿匪,帮助司太太除“内贼”,大大邀功;一面向机关长佐藤彻夫海夸自己争取到了司远阳的枕边风,大东亚共荣指日可待,也在日本衣食父母那里得了宠。
没想到的是,内贼没有除掉,枕边风久也不灵。佐藤彻夫暴跳如雷,劈头就是一顿破口大骂,最后派他协助中岛光重新游说司远阳,勒令必须成功,否则就滚去切腹吧!
一思及此,油先生的脸上显出愁苦的神情,油光都黯淡了。
司远阳戴了副墨镜靠在沙发上,仿佛睡着了,不过嘴里咬着一支雪茄,偶尔冒出几丝细烟,可作为他思维清醒的佐证:帮日本人的政府做事,好比一桩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情,却又胜似一桩婚姻,因为结了婚尚可离婚,而汉奸这个名头却是多情而肯远游的,是要与你痴缠的。他刚成为鳏夫,正美得很,绝不肯与日本人发生什么友谊或感情的。
司文勉晓得他没有睡着,却故意去惹他爸爸。他在那墨镜前频频作怪,对方却是毫无反应,他索性伸手将墨镜一摘,发现司远阳正笑盈盈地盯着他:“又在发什么疯?给爸爸打一顿好不好?”
司文勉嘻嘻一笑,往边上一坐:“那个日本人是干什么的呀?中文讲得不伦不类的,话的内容也这样奇怪。”
司远阳把墨镜往他脸上一套:“别管他啦——唔,像只苍蝇。”
司文勉没戴过父亲的墨镜,便到镜子里去照。他毕竟才只有二十岁,像个小孩子似的,对着镜子摇头侧目地看得津津有味,很不认可父亲的话。照了一会儿,他问父亲要钱。
司远阳说:“你到我跟前来。”
司文勉往那沙发上一坐,两条腿顺势就翘到了茶几上。司远阳带点宠溺地望了他:“给你钱是可以的,但你跟我说说,你在外边都做了些什么?”
司文勉不理睬他,双手握在一起,独留两只大拇指互相绕着圈玩。
他架子大,司远阳屈就来接近他:“你在外面都玩些什么?认识了什么朋友?不能说吗?当然,不能说就算了。”
司文勉抽空轻飘飘地掠了他一眼:“你不是都知道么。”
司远阳不说话了,开始写支票给他。
沉默了小半分钟,司远阳忽然笑说:“你老是往外面跑,于我也是有好处的,我也正好卸了做长辈的干系。”
司文勉顺口接道:“也正好可以跑了出去玩。”
司远阳没料到自己的形象如此之差,看了一眼儿子:“可是你大哥前些日子跟我说,你在外面胡闹,你先别说话。你大哥这个人你也很清楚,绝不会空穴来风地捏造你,一定是他真觉得你不好了才会讲你。”他顿了一顿,留下空白让儿子申辩。
司文勉见父亲抬出大哥来教训自己,与那中岛光推销的以华制华策略雷同,意图昭然若揭,便满不在乎地说道:“他说的是没错啊,不过那是以他看来嘛!他这个背时的老古董,该找个玻璃房子给他呆起来展览。他不是前几天还要信上帝嘛,该晓得连人都是上帝空穴来风捏着造出来的,他会捏造也一点不稀奇嘛。”
司远阳听闻儿子一张嘴能说会道,都不带打草稿的,心里真是又恨又爱,简直有点想去咬咬对方的嘴唇。他忍不住笑了一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