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陆文景还在睡梦中,隔壁的慧慧就在她街门口擂门,喊文景出工。慧慧的喊声还没落定,大队的高音喇叭也响了起来,噗噗几声后,便是吴长红的二哥吴长方的喊声:下河滩的青年突击队员们,现在、马上、立刻到十字街井栏边集,整队!紧接着又是饲养员吴天保砸铁轨的声音。生产队的隔壁是饲养处,饲养处大院的南边有棵歪脖子老榆树,歪脖子上吊着二尺长的一截铁轨。抗日时期,有了紧急军情是吴天保的爹用锤来砸,如今紧急集时,便是由饲养员吴天保来使锤。
陆文景听到钟声就象接到军情一般,一翻身爬起来,一骨碌蹦到地下。朝窗外看看,八月的黎明太阳还没有出,家中的物件需眨巴半天眼才依稀可辨。陆文景的第一件事是往兜里塞小红语录本儿,第二件事是系好军绿腰带。自从下河滩垦荒以来,她晚上睡觉都不脱衣服,必带的物件总是放在手边。
陆文景的娘脸色蜡黄,病歪歪的,但见女儿风风火火着急的样子,把腰带又结下那么紧,就一边捂着自己的肚一边给她端饭,一边还磨磨叨叨:结下那样紧咋放饭?晚上不能早点儿回家早点儿睡?娘身体不好,你爹是一遇点事儿就跑肚,你再把身体弄坏,一家子就完了。陆文景的爹陆富堂则是在院里的磨石上替女儿磨锹,噌噌的响声碜得人耳朵疼。直到陆文景说快告诉慧慧先走一步,点名时替我喊一声到,老富堂才想起该给女儿的好友开门。
然而门口早不见慧慧的踪影。只见门槛上放着个纸条儿,上面草草写道:文景,快!我先走一步。
陆文景正喝下口滚烫的米汤,米汤热辣辣地穿过食道进入胃里,烧出两眼生泪;她爹递来这小条儿,文景一看就急忙放下碗,掏出手绢儿来包了块玉茭窝头,夹在腋下,啪哩乒啦就朝十字街跑。她爹见她着急得忘了锹,追出来朝着女儿的背影喊:锹!不拿锹了?陆文景头也不回地摔给她爹句话有人给借下了!。
十字街口的井台上,民兵连长兼青年突击队长吴长红正点名。青年突击队队员们人人肩挎军用水壶,腰系军用帆布带,明晃晃的铁锨立在身体右侧,个个威风凛凛、英姿勃勃、整装待发。
陆文景不敢正视井台上训话的吴长红,象鼠窜般挤到陆慧慧身边儿,小声儿问:替我喊到了没?慧慧身体挺得笔直,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吴长红,绷着脸儿摇了摇头。
陆文景见慧慧那故作严肃的样子,心中便老大地不高兴。因为青年突击队员赚高工分,中午还吃集体灶,所以纪律严明。点名时不在场的名下要打叉,两个叉扣一分工。累积十个叉就开除出队。开除出队后就只能随婶子大爷们去大田里劳动,挣普通工分了。这既与经济待遇相关,也关系着政治前景,你一旦被青年突击队除名,那就入团入党也没望儿了。所以要求上进的年轻人都想进青年突击队。但进青年突击队是有条件的,首先是贫下中农子,其次是直系亲属和会关系没有任何政治问题的中农、上中农子,再其次是家庭出身虽然不太好,但本人的父母是革命干部和党员的,也可以加入。慧慧的娘是地家庭出身,耳朵又炮打不通地聋,慧慧的姥姥又有病,慧慧是家中的长女,常常替她娘去送东送西,这种划不清界限的状况就弄得慧慧没有一点儿亮堂气了。慧慧本来不具备进入青年突击队的资格,还是陆文景看在同学加朋友这友谊的份儿上,在吴长红耳边说了慧慧无数的好话,吴长红又在他二哥吴长方那里据理力争,才把慧慧提拔进青年突击队。理由当然是冠冕堂皇的:慧慧在中学读书时就加入共青团,一直在要求进步靠近组织。家庭出身不能由她自己选择,追求光明却是她一贯的选择。划清划不清界限,不能看表面,慧慧有一次还与陆文景说看了红色娘子军很受感动,由南霸天联想到了她的老爷。可进了青年突击队后,这慧慧的表现也太扎眼了。那天晚上收工回家时,暮色已笼罩了田野。挑了一天的河泥,人们累得都不想说话了。一个个筋疲力尽,口干舌燥。一路上只听见空箩筐和着扁担的呻吟。陆文景恨不得一步跌回家,撂下挑子就喝口水拨口饭躺上炕。晦气的是一进村口,她一脚踏进堆现屙的稀牛屎里。气得她一边擦脚一边骂:真倒霉!回了家还得先清洗它呢!谁也不曾想慧慧竟然俯下身来,拾根柴草棒儿,小心翼翼把那牛屎一点儿不剩地刮在锹里,又返身走出村口,一直送到村外的试验田里。就这件事,吴庄的团支书赵春玲大会讲了小会讲,还在高音喇叭上表扬慧慧思想境界高,把个陆文景倒比得一钱不值了。联系到今天早上的表现,慧慧倒真把自己当成布尔什维克了!陆文景便也平了脸儿,故意挺起胸脯昂扬地站在慧慧的前边儿。
学过语录、宣过誓后,吴长红喊一声向左转,齐步走!,垦荒的队伍才踏着整齐的步伐出了村。下定决心吴长红紧接着又用他那雄浑的男中音起了歌,大家便踏着露珠,穿过晨雾,一边唱一边向河滩挺进。
一会儿,整齐的歌声中突然出现了叉音,队伍中出现了女孩的嬉笑声。而且,这嬉笑象传染病似的迅速蔓延。原来是团支书春玲发现她前面的红梅花屁股上吊着个小孩的屁帘似的东西。春玲好奇,俯身细看,发现是红梅花起得着急,腰带里结上了她娘贴身穿的红腰子。但投入,浑然不觉,依然高昂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