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宿冬尘要了一壶桂花酒,他说不上来今天的心情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也许喝着喝着就高兴了,所以又多要了一壶,喝得通体舒畅、脸面发红,才脱鞋拔袜的躺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有人却睡不着。
云清悄悄地翻身坐起,动作尽力做到不发出丝毫声音,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宿冬尘,确认他的鼻息深沉均匀如熟睡时,才默默地套上袜子鞋子,缓缓推开窗户,一片月光曳洒在客房内,照得桌上那瓶未斟完的桂花酒分外皎洁。云清轻手轻脚的攀上窗户,施展开轻功,朝长桥那头而去。
“唉……”宿冬尘长长叹息了一声,睁开眼睛看着被推开的窗户,不知多久才能再见扬州城的月光。
云清不消几个起落,人已从清风客栈的房瓦沿着一路翻到长桥尽头,今夜是个平静的夜晚,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月儿像是被一刀切开的半圆蛋壳,切口平整而利落。偌大的扬州城,除了打更的更夫以外,城内的人都在熟睡着。
却也有人睡不着。
得知宿冬尘要离开扬州,计桑田总算松一口气,面对这样一个帮他找回失物的义贼,他心里的别扭已令他十分不舒服,这次又让大哥欠对方一份大恩情,心里的郁闷更深。宿冬尘的一举一动冲击着他深植心中的贼人阴影,如今这人终于要离开扬州城,眼不见为净,总算松了口气。
于是计桑田也难得的捧一坛酒,拍开封泥后与夫人席玉灵对饮起来。席玉灵看出计桑田的心事,只是在心里轻轻叹息一声,还是温柔地给计桑田倒酒。等到计桑田脸也喝红了,舌头也喝大了,席玉灵轻轻托起伏在桌上的计桑田,扶到床上,两人才睡下。直到听不见计桑田房内的动静,另一个房间的门才咿呀一声被推开,正是那个也睡不着的人。
她今晚身着一身黄绢衣裳,披着一件浅白的纱衣,在月光底下清逸如谪贬凡间的仙女,一双带着桃花的眼睛眨呀眨,确认四下并无动静之后,才敢迈步走出房门。
计嫣华刻意放轻了脚步,没练过轻功的她还记得云清教她如何提着气走路,脚步声便小了许多。庭院中只有曲桥底下的流水声淙淙,计嫣华却觉得自己的心跳声更响,隆隆作响的仿佛已掩盖掉脚步声与流水声,走到凉亭底下时,她的心跳反而缓了下来,思绪才开始反应。
为什么要来这里?因为要等他。他会不会来呢?他一定会来的!怎么能这么笃定?女人的直觉。
这世界上最普遍却又最难以解释的,大概就是女人的直觉了。女人的直觉总是最准的,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尤其是心上人的一举一动,她们的感应更是十拿九稳,那是一种女人独有的奇妙直觉。
她的直觉很准,所以他果真来了,如命中注定一般。
“呼……”一阵风吹过,一个身影已从围墙外翻身而入。
计嫣华低声道:“你来了。”
那身影也低声回道:“我来了。”
计嫣华微笑道:“我知道你会来。”
那身影苦笑了两声,疑道:“妳知道?”
计嫣华两片柳叶似的眉毛轻轻垂了下来,幽幽道:“我就是知道。”
云清走入凉亭中,坐在一张石凳上,石凳相当冰凉,云清激灵灵抖了一抖,灿笑道:“巧了,我也知道妳会在。”
“你为什么总是能笑得那么灿烂?即使你就要离开了。”计嫣华在心中这么问,却没有说出口,她也选了张石凳默默坐下,与云清相隔仅一臂之遥。
云清透过石桌反映的月光,才看清了计嫣华面容的愁楚,他很勉强的笑了笑,才没话找话地道:“妳知道吗?江淹的墓穴里满满的机关,真的好凶险。”
“喔。”计嫣华冷冷回道,这不是她想听的话。
云清想开口说,他总在凶险时想到她,话说出口时却变成道:“那晚我们被数十名捕快围住,其中一个会使小擒拿手,伸手就往我左肩抓来,我下意识扣住他的手腕,再使劲一翻,立刻就变成他被我拧住了,就像那天……”
云清顿了顿,不知还要不要说下去。计嫣华听他说到这里,也轻轻地去抚了抚那天被云清拧住的胳膊,嘴角竟不由自主扬了起来。
“妳的手……还疼吗?”不知道哪里生出的勇气,云清伸手牵住了计嫣华的手,掌心一股暖流窜过,两人心里都是一震,接着,就是一片长久而奇妙的沉默。
这种沉默很特别、很舒服,两人只是静静牵着手,谁也不愿打破这更胜有声的无声。在如此的月光下,在如此的庭院中,在如此的凉亭下,静谧是最好的语言,只有最静谧的夜晚里,才能让光阴走得慢一些。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时光已被慢慢停下,如果人生能选择停在一个霎那,谁不会选这个瞬间?在最美的青春岁月,牵着心仪的人的手,望着浪漫的月色,多一分则过,少一分则缺,恰如其分的成为人生风景的烙印。
云清望着计嫣华,计嫣华看着云清,一双深邃的眸子,一双含情的眼神,四目交接。两人的唇都在颤动,彼此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彼此也在等对方先开口。
如此,已是最美的无语凝噎。
凉亭里是不是很暗?不然两人为何脸贴着脸?他们是不是有秘密的话想说?否则为什么唇贴着唇?
远处一声长啸,伴随着铜罗、更鼓的响声,远远传进庭院里:“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两人这才惊醒,已到四更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