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戎心想:也许,这才是裴昭的儿子长大以后,该有模样。
不知是谁将他二人分开,将穆洛送入大漠,裴戎甚为感激。
若穆洛果真是自己兄弟,浪迹在这片沙漠中,远离慈航与苦海,便不用卷入那延绵百年的恩怨情仇。
尽管裴戎贪念亲情,但他不愿给自己的同胞兄弟带去厄运。
所以,他已决定,不会开口与穆洛相认。
目光顺着眉弓滑下,停留在穆洛蓝色的眼睛和那一道疤痕之上。
裴昭与织命女是血脉纯正的汉人,生下的孩子不可能有异色的眸子。这一只眼睛,是后天所换?
“你那只眼睛,发生过什么?”
穆洛微微一顿,抿唇,摸了摸眼皮上的疤痕。
而后耸肩笑了笑:“我不是老实人,爱惹是生非,又喜争勇斗强。遭人暗算,弄瞎了一只眼睛。”
“然后一个乌孙人,恰好快死了。在临死之际,将这只眼睛送给我,因为他想我代替他,看到古漠挞战争的结局。”
裴戎望着前方,日渐西斜,天地交接之处泛起一抹岑青。
“你是为了那个乌孙人,加入的大雁城?”
穆洛道:“也不全是。”
“我做事,全凭自己开心。若是我不愿,就算那老子的鬼魂日日纠缠,夜夜托梦,我也潇洒我的,懒得管他一分半毫。”
“大雁城会胜的。”裴戎说道。
因为这是他兄弟的选择。
穆洛只当裴戎在祝福他,笑着拍一下胸膛:“那是当然。”
当裴戎与穆洛走过沙垣,攀上一座风化的山崖,落日低垂,无垠旷野染尽,天地一片金红。
裴戎心道,看来今天,他们要在这片沙子里过夜了。好在这崖上长有几株沙棘,可以伐下一些烧火度夜。
正当裴戎折腾那些可怜兮兮的木枝,站在崖边吹风的穆洛呼唤他。
“裴兄弟,过来。”
裴戎抬头看了他一样,扔下枯枝,走了过去。
高崖巍巍,一览天地无垠。红日低垂,缓缓沉入大地,一道九曲长河回折,河水早已干涸,只留下河床坚韧的岩石,诉说苍凉过往。
穆洛十分喜欢这般壮美的景致,眼角眉梢带着笑意。
“有句诗,怎么说的什么来着?”
将双手放在嘴边,冲着崖外呼喊,气出丹田,声音嘹亮。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男儿浑厚的声音,在天地间苍凉回荡,引来一声鹰鸣。
裴戎蹬着白岩,环抱双臂,微微挑眉:“读过汉家诗书?”
“小娘教的。”
“我那养父是个色鬼,养了三十六个女人。其中一个曾是汉人家的官宦小姐,据说父亲是什么都护府的大官。被人诬告通敌,大商皇帝下旨族诛,家中小姐被人偷渡出关,送往大漠避难。”
“不幸半路被我养父劫去,做了他第二十七个老婆。起初哭哭啼啼,寻死觅活,后来被养父狠饿了几顿,又带去见过汉人女奴的下场,人就老实了。”
“只常常在放羊的时候,望着南边儿发呆。或是偷教我读诗、说汉话,来怀念她从前江南小姐的生活。”
穆洛坐在崖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揪着枯草。
“不过,这女人十多年前就死了。中原娇养的兰芝本不该种在荒野,大漠风沙将她娇嫩的肺吹成了筛子。她宁死时,抓着我的手,恳求我将她骨灰送回故乡。”
“你去了么?”裴戎问。
穆洛摇了摇头:“我只将她带到玉门关外,剩下的路,拜托卫宁庄的朋友们护送她回去。”
裴戎安慰地在他肩头轻轻一拍。
穆洛甩了甩脑袋:“欸,说这些往事做什么。”